书城现实仇海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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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悲一喜

在承煌婴儿般肆无忌惮毫无遮掩的哭声里,一萍搀着韩妈来了。五十多岁的韩妈在手术台前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如一个年愈百岁的老妪。

在韩妈哭到无法自持时,甄伟忠搀着端木承辉也来了。

还未近前,承辉的嚎啕已响彻手术室外的长廊。甄伟忠一脸紧张和焦虑地搀着承辉。他脸上一贯的冷静已无处可寻,但除了紧张和焦虑,再无他物。

承辉的出现,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韩妈和一萍噙着眼泪上前,一左一右挽着承辉,颤声劝她要克制,要节哀,要注意腹中的胎儿。

涕泪纵横的承辉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闭目塞听,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复存在。脑海里,伴着揪心的痛鱼跃而出的,全是母亲过往的种种画面。

泫然之下,是承辉絮絮叨叨的痛诉。痛诉为什么中午还是活生生的人,一转眼却不声不响地躺在了这里;痛诉为什么母亲不睁开眼睛看看女儿;痛诉母亲苦命又逢短命;痛诉再也没有人对自己体贴入微而自己遇事也无从倾诉了;痛诉母亲为什么要走得如此匆匆,为什么不再等一等,等等与她的外孙或外孙女见一见面……

舍命般地嚎啕、痛诉,痛诉到忘情处,还不顾形象地狠狠地跺一跺脚,仿佛要把那不明所指痛与恨都狠狠地踩在脚下,碾成尘土,再跺入十八层地狱。

承辉近似癫狂的举动吓坏了众人,纷纷上前或搂或抱或架地阻止着她的动作。

可是,太晚了。承辉只觉得一股刺痛从脚下升起,如电流一般穿过腿骨,直抵她的下腹部。

那痛由点到面,慢慢地膨胀、放大、加剧。渐渐地,有一种撕裂和剥离的感觉在腹内氤氲,疼得她忘记了嚎啕,开始了呻吟,疼得她咬牙切齿地捂着肚子跪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她素净的白色裙子上,洇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的印记。在她膝下光洁的地板上,一条狭细血流正蜿蜒流动。

人群炸开了。

一直还算镇定的甄伟忠慌忙蹲下身子抱住承辉,连声叫着她的名字。承辉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呻吟着,除了微微扭动着身子,再没有任何回应。

韩妈看见此情景,被吓得浑身颤栗,几乎晕阙。一向理性冷静的一萍也慌了神,转身对门外的白大褂们张皇失措地叫着:“医生、医生”。

医生们闻声而来,一起涌进了手术室。

邹医生看看跪在地板上大着肚子的承辉和承辉身下的那摊血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面色凝重地问甄伟忠:“几个月了?”

“八……八个月。”甄伟忠一反常态,腔调里难掩慌张。

她对身旁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喊:“她要临盆了,早产,快去通知妇产科的林医生和刘医生!快!”

男医生转身奔了出去。

邹医生回头吩咐甄伟忠:“快,快抱她去产房。在走道的另一头。”

听到指示,甄伟忠急忙弯腰低头,抱起呻吟声越来越大的承辉,疾步朝门外奔去。

承辉的裙摆从甄伟忠的手腕旁垂下,暗红的血顺着裙摆“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从这头的手术室到那端的产房,留下了一条清晰的血线。

转眼,手术室空了,只留下了神情恍惚瘫坐在地上的承煌和跪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的韩波。也许是姐姐痛苦的呻吟和众人的慌乱还有突然的安静让承煌的意识开始回归。他努力压抑住哭泣,却抑制不住身体的战栗,上颌和下颌哆嗦着,留下“嗒嗒嗒”的牙齿互撞的声音。

他从韩波怀里坐直身子,闭上眼拼命收住眼泪,又极力平了平心绪,然后调动全身所有的力气才颤颤巍巍地说出了一句:“去看看姐姐。”

当承煌和韩波来到产房门前时,承辉的呻吟已经演化成了嚎叫,声声刺耳,句句锥心。承煌这时意识道,当下的局面,已容不得他沉湎悲痛了。他有很多事要料理。

他环顾四周,姐夫甄伟忠在,好兄弟韩波在,韩妈在,一萍在,邹医生和母亲的很多同事也在。

可是,似乎还是少了什么人。这个人,此刻也应该在这里。承煌长吐一口气,抬手拭了拭眼角,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端木董事长”一栏,接着点击“呼叫”。

“对不起,对方已关机!Sorry……”听筒里响起的是系统的自动回复。

承煌挂掉通话,又从通讯录里找到“端木办公室”拨了过去。

“您好!辉煌集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来。

“我……我找端木劲鹏!”承煌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和,但还是难以抑制声音的颤抖。

“对不起,董事长现在在夏威夷度假,要两天之后才能回国。”对方嘤嘤回答。

“能把他在夏威夷的电话给我吗?”愤怒开始被点燃,苗头微露。

“对不起,先生。董事长交待,度假期间,他不希望被打扰。”对方声音甜美,但决绝得很干脆。

“……”承煌沉默了一下,意在克制着胸中正升腾而起的火苗。

“先生,有什么事需要我这边代为转达吗?”

这一瞬,愤怒已经燃烧成熊熊烈火,与他满腔的悲痛混杂、融合,形成一股新的力量,叫“悲愤”。这股力量来势汹汹,势不可挡,迅速占据了承煌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冲散了他残存不多的冷静,让他的太阳穴青筋暴突,双眼溢满血丝凶光毕露。当悲愤烧到他忍耐的极限时,他大吼一声把手机砸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啪”地一声,碎片四溅。

众人被承煌突然的暴怒吓得愣了一下神,但转眼就明白了缘由。韩妈欲上前劝说,可嘴唇颤动两下,欲言又止了,转脸低下头,眼泪簌簌而下。

几乎所有人都在低头沉默,一脸沉痛。

“胡院长来了!”一个声音低声说。

众人抬头望去,一个六十出头,头发灰白,戴着黑框眼镜,精神矍铄但目带忧思的老头走到承煌面前,他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用迟缓的声调说:“承煌,你母亲和你姐姐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姐姐,我们会全力以赴确保她和孩子的安然无恙。”

听到此,承煌没说话,眼泪又一次潸然而下。

“你母亲是我们医院的人,更是我们医院功臣和楷模,她的后事我们会来料理。我们已经成立了治丧委员会,讣告很快就能发出去。”胡院长顿了顿,又语带怜惜地接着说,“当务之急,是等你姐姐生产结束,你要照顾好她,要注意她的情绪,也要注意自己的情绪。”

说完,他拍了拍承煌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承煌已经泪如雨下。

产房内,承辉的嚎叫撕心裂肺,不绝于耳。

产房外,甄伟忠眉头紧锁,来回踱步。

一旦有人从产房出来,甄伟忠便会一把抓住,焦急地询问里面的情况。出来的人,要么不说话,挣脱之后匆匆离去,要么就叹口气,给句安慰的话再转身走掉。

这让等候在产房外众人的心悬得更高了。祸不单行的感觉让每个人都心底惴惴,让空气也变得凝重沉滞。

最煎熬的是承煌。虽然他已从丧母的绝望中暂时挣扎着振作了些许。但是姐姐和她腹中胎儿的生死安危,却正如在狂风肆虐的汪洋之上飘荡着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此时此刻,他异常恐惧,害怕姐姐在里面发生什么意外。如果那样,他一定会崩溃,他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一日之间痛失两位至亲——不,有可能是三位。

“吱”地一声,产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匆匆走出来一个手持文件夹,浑身蒙得只剩下眼睛的医生。虽然看不见脸,但对方眼神里的急迫之色,让等在门外众人悬着的心,又为之一紧。

“哪位是产妇家属?”还未等众人询问,她已先声发问。

“我。”甄伟忠应声起身,快步上前。

“产妇因情绪受极大刺激导致早产,但由于胎位不正,自然分娩对产妇和胎儿都很危险。我们准备剖腹取出胎儿,如果家属认同手术分娩的方案,请在这里签字。”说着,快速打开了手中的文件夹,把文件交给了甄伟忠。

甄伟忠未读那份文件的一字一句,也没有任何的迟疑,抓起医生递过来的笔,在手术认同书的右下角哆哆嗦嗦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向在公文上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甄伟忠”三个字,在这份手术认同书上却显得战战兢兢委顿萧索,完全丧失了风度。

合上文件,医生退回到手术室内,“咣”地一声关上了门。很快,承辉凄厉的嚎叫声消失了,产房一下安静了下来。

这是麻醉起了作用。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门外的人们的紧张情绪进一步升级。个个引颈张望,仿佛腰洞穿横亘在他们与承辉之间的那道门,把手术室内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苦等良久,隐约有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传来。

起初,听得并不真切。众人以为,那是紧张情绪造成的幻听。尽管如此,他们个个还是凝神竖耳,力图把那个声音听得真切。

婴儿稚嫩的啼哭越来越真切传来。这时大家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听幻觉。随即,大家悬吊已久的心,终于得以稍稍放松,并逐渐振奋起来。

又等了许久,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两个护士推着一个放着育婴箱的车子匆匆走出。众人再次围过来,想争相一睹那婴儿。

透过育婴箱的玻璃,大家看到一个浑身红紫,皮肉皱巴巴的女婴。婴儿的眼睛紧闭,手脚却不停地蠕动。

“医生,孩子……好吗?”甄伟忠心有余悸地问,

“目前,目前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但因为早产一个月,所以得放到育婴室作进一步观察。”说着推着育婴车朝育婴室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道,“只是观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放心!”

“谢谢!”甄伟忠语带哽咽。谁都没想到他也有如此脆弱和柔情的一面。

韩妈则在一旁双手合十向神佛感激涕零。

又一辆车被推了出来,车上躺着麻醉之后沉睡着的承辉。头发零乱,脸色蜡白,手臂上正输着液。

还未等众人开口询问,推承辉出来的护士就说:“手术很顺利,产妇也无大碍,麻醉药效过了就会醒过来。”

把承辉送到病房后,甄伟忠长舒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坐在了承辉床前的凳子上再也不愿起身。一直高度紧张的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彻底放松下来了。

承煌却放松不下来。在姐姐被送进普通病房安顿好之后,他走出病房回到有道里,身心俱疲的他,无力地靠在墙上,身体一点一点下滑,直到完全瘫坐在地上。他双手抚面嚎啕大哭,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无声的嚎啕,让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韩波心头黯然,却只能束手无策地一旁流泪。

承煌就这么瘫坐在冰冷的走道里,哭够了就神思恍惚地呆坐着。

走道一端的手术室,是母亲生命逝去的地方;另一端的产房,是外甥女生命开始的地方;而在这走道的中间,就在他背后的这间病房,里面躺着他还在昏睡不醒的姐姐,而她醒来后,终将是个痛不欲生的灵魂。

左边是死,右边是生,中间也许是生不如死。三种生命状态,在三代人之间分列。

母亲的死,让他几乎悲绝;外甥女的降生,无疑是可喜的;而姐姐醒来后的精神状态,则又让他忧心忡忡。

承煌想,上天的居心何在,要让他这样让一个二十三岁的对这个叵测世界还未完全做好准备的青年在一日之内,在一个空间里,要面对从生到死的局面,还有悲喜忧惧的围攻。

忧思之间,不觉天已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