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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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白沙湾的骤雨

白沙湾的沙子不是白的,白沙湾的海水却是苦的。白花花的阳光,映得沙滩闪闪发亮。掏一把细沙在掌中,薄薄的白色小晶体混在黄黑色的沙子里,从细细的指缝间渗了下去。一个穿橘红色泳裤的小男孩,推着一个黑色而笨重的救生圈从帐篷前踽踽而过。一个刚换好粉红色露背游泳衣的少女,紧抱着双臂,似乎还不能适应太阳那色狼眯着双眼贪婪地盯着她略显暴露的胴体。一个裹着乌黑长袖、乌黑长裤的中年妇人,背上挑了一根扁担。

前端是一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后端是一个陈旧的竹篓。前后的不平衡,使她身体微向前趋。炙热的艳阳逼得豆大汗珠从她罩着黄布的草笠下一粒一粒地滴落在滚烫的沙地里。她抬起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一排金牙齿,用一种非常巴结的笑:“凉啊,少年的。可乐,花生,茶叶蛋。”我摇摇头。

她继续用那种笑容,声调却更凄凉:“凉啊!小姐。可乐,花生,茶叶蛋。”我抬头和她目光接触。天哪,那是一对怎样的瞳孔?有一种经过无情岁月颠沛流离后的无奈。数不清生活的负荷在她额头上烙下几许伤痕。仿佛见到炸弹把碎片刺在那些抱头鼠窜的同胞脸上,或许就是这般黝黑,这般无助。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一切又是多么遥远、陌生而模糊的印象呢?当年浓烈的火药味道再也嗅不到了,除了一些胶卷和书本上所残留那些已凝固了的血迹。

我早已习惯于不施舍同情,我继续对那中年妇人摇摇头。“走啊,冲浪去!”青敏夹着大皮筏,大声吆喝着。我一骨碌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尾随青敏卷入层层浪花中。洒下一片欢笑,漂在海面,荡向远方。一个大浪劈来,正要转身,哗啦哗啦却撞个正着。“好咸,海水好咸。”青敏狠狠吐一口海水,甩了甩头发。有着一头黄色卷毛的外国佬,抱着一个穿红色三点装的黑发女孩往警戒线走去。

每当一个小浪花袭来,那个女孩就尖声怪叫:“哈哈,玩豆腐,玩豆腐!”“哇哈,That"s a big wave!”或许是他唇上那一小绺黄色卷毛吧,总觉得他的大嘴特别鲜红,配上他胸前乱毛,酷似动物园的大猩猩。一个巨浪戴着银白色的假发像一堵围墙般推了过来,哗啦哗啦哗啦,青敏的皮筏被高高举起,重重摔下,又是一道墙淹没了他。“过瘾,过瘾!”青敏从水中冒出头来,湿湿的头发紧贴在他眼睛上,“浪越大越好,越大越好。”黄毛外国佬也乐得像什么似的,搂着黑发女孩大笑。

哇哈哈哈,血盆大口。哇哈哈哈,鲜红鲜红的血盆大口。“玩豆腐,玩豆腐!”那女的把脸往猩猩身上的黄毛处猛贴。好苦,好苦的海水。青敏向我挥手,我向皮筏游了过去。我把脸浮在水面,我讨厌苦涩的海水,忽然,一种痛彻骨髓的麻木感从左脚传来,左脚抽了筋。我咬着牙,换了方向往岸上游去。

青敏隔着锣鼓喧天般的人声、浪声,正比手划脚地问我,我向他摇摇手。我拐着腿走回帐篷,梅梅正在收听棒球赛转播。她向我嚷着:“糟糕,我们输了一分。”“没关系,会追回来的。”“天有些阴,会下雨呢。”

“恐怕会吧。”一抬头,果然发现水彩画家在水天交际处,重重地抹上一笔灰蓝色,颜料和着水渐渐扩散开来,天空一下子显得有千钧重。我坐在沙地上拼命扯着抽筋的左腿。那个黑衣妇人又走了过来,第七次了……“凉啊!少年的。”我还是没理她。

忽然一阵爆笑声在我耳畔炸开。我猛一回头,看到隔壁帐篷外面有一群人在玩着一种游戏。四个日本男人,穿着清一色的白底碎花泳裤,在紧绷的裤头上清一色地都挤出一团白白的肥肉,垂挂了下来。另外有四个把头发染上土黄色的女孩夹在他们之间开怀地笑闹着。其中一个蓄着八字胡的日本男人,用一条白色毛巾绑住了两眼,双手紧握着一根竹子的末端,大概就是所谓盲剑客之类的造型吧!距离他三步远的沙地上有一个台湾产的大西瓜,好大好大的台湾西瓜。

盲剑客乱挥手中的竹子,就像挥动武士刀一般,样子威风极了。在一旁的日本男人和黄发女孩叫着、笑着。哇嘿嘿嘿,呵呵呵呵。盲剑客挥着手上的武士刀,砍着,砍着,砍着,砍着,拼命地砍着。阳光照在他手上的武士刀,映着血迹斑斑的台湾西瓜。汗水从他蒙着白布的额头流下。

他发狂似的剁着,剁着,剁着,剁着,拼命地剁着。台湾西瓜从裂缝中汩汩地渗出了血红血红的汁液,流了满地都是。哇嘿嘿嘿,日本青年笑着,呵呵呵呵,黄发女孩也笑着。哗啦哗啦,海浪咆哮着。旁边有几个小孩在玩堆沙埋人的游戏。三四个小孩捧着沙子往一个沙坑里堆,坑里面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

一撮一撮的沙子从他脚、腿、肚脐、胸部到脸上渐渐覆盖上去,然后人不见了,消失了,只剩得一丝丝起伏,很微弱的起伏。那些小孩兴奋地把沙子往他唯一起伏的地方拼命地再盖上沙子。我仿佛看到了一些藏在角落的悲剧。嘻嘻哈哈,小孩们拍手跳着。哇嘿嘿嘿,日本男人拍着大肚皮叫着。呵呵呵呵,黄发女孩笑弯了腰。一个日本人用手掌往西瓜上劈,西瓜被劈开了。“哇,空手道!”一个小孩用很羡慕的语调喊着。

几个日本人把劈开的西瓜分着吃了。他们开心地啃着、咬着,大口大口地啃咬着,红色的汁液染在他们嘴巴上,沿着下颚留到了赤膊的身子上。玩堆人游戏的小孩子用渴望的眼神盯着日本人手上的西瓜。小孩子把右手食指伸进口里,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一口一口被啃掉的西瓜。

一个日本人瞄到了小孩子的模样,便把吃剩的西瓜丢给他,小孩如获至宝般地双手接过来,在一旁的其他小孩也拥了过来,争着那片吃剩的西瓜。

哇嘿嘿嘿,日本人指着小孩又笑了起来。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原以为是浪声,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原来在水面漂浮的游客,一个个冒出头颅,露出身子,纷纷狂奔上岸。暴雨像轰炸机上投下来的几百吨黄色炸药。轰隆轰隆。

每个人都赤身裸体地往服务台跑,一片嘈杂声,一片鬼哭神号。帐篷垮了,躲在帐篷内的人也纷纷逃窜。暴雨毫不留情地席卷整个白沙湾。整个沙滩一片灰蒙蒙的。我一眼瞥见那个黄毛外国佬拉着那个穿三点装的女孩往楼上雅座跑,楼梯口上写着:“一个座位二十元。”

我抬头望望那雅座,那几个日本人和黄发女孩正坐在那里喝着啤酒。我的四周挤满了避雨的人群,又湿又热又嘈杂。一个低低的声音又从身旁冒出:“少年的,茶叶蛋,花生,热的。”哗啦哗啦。轰隆轰隆。雨势丝毫不减弱。忽然收音机播出了男播音员的声音:“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们的棒球队连战皆捷,已经在此间卫冕成功,再度蝉联世界冠军,这是值得我们骄傲的一刻。各位先生,各位--”

或许太兴奋的缘故,播音员的声音颤抖着。整个服务台掀起了欢呼声和掌声,震耳欲聋,久久不衰。“这场暴雨怎么下个没完?”青敏把皮筏的气放掉,然后折叠了起来。“总是会停的。”我说。“走,去冲洗一下身子,咱们早些回去。”青敏拉着我,排开人群,走向冲洗室。雨势渐渐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