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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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红门内的芭乐树

搬到这里不久,弟弟告诉我说,对面红门的那家女主人很“性感”,并且有九件不同没袖子的紧身衣。自从放了暑假后,我总喜欢一个人搬一张椅子坐在二楼的阳台上,那儿很凉快,可以一面看书,顺便也可以欣赏到对面那个拥有九件不同没袖紧身衣的女主人。这家人应该是相当富有的,宽阔的庭院,壁上爬满开紫红色花的九重葛。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青色小轿车,二楼窗台粉红色的窗帘半掩着,可以窥见豪华的大吊灯和黑得发亮的钢琴,门上装有冷气设备。每天早晨,男主人便开着那辆轿车出去,晚上又开着回来。

一天早上,我在阳台上看一本刚寄来的杂志,院子里那棵珠兰已经高得可以攀上阳台,把一串串嫩黄嫩黄的花瓣飘在阳台上。对面巷口走来三个约莫七八岁光景的小孩,两个赤着脚板,一个穿着拖鞋,他们鬼鬼祟祟地来到了这家红门的高墙外。

其中一个穿着黑布短裤,裤头上隐约可见黄黄的油渍斑斑驳驳。他用手指指红门内的一棵树,我从阳台向下看,可以看到那棵树上结满了翠绿翠绿的芭乐,吊在树枝上随着风儿跳着恰恰。我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看看这些身材这么小的小孩,用什么方法偷采这些芭乐。他们先用跳的:原地双脚离地跳跃、助跑一小段单脚起跳,后来干脆乱蹦乱跳,像发癫似的。当他们发现用尽生平吃奶力气跳起来,距离最低的芭乐还有五十公分左右时,他们只得一边用袖子揩着汗,一边喘着气想下一个法子。他们开始蹲在地上捡小石子往树上丢,丢完了身边所有可以丢的石头,连一片叶子都不曾掉下来。

三个小鬼交头接耳一阵,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有前途的法子:由一个块头较大的背那个穿黑布短裤的,一下子身高增加了半公尺。黑布短裤一手按在大块头的肩膀上,另一手尽量向上伸。墙头的防盗玻璃就在他手边阴森森的吐着寒光,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刀刃。他的脖子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涨红,汗珠从两颊滑到涨红的脖子上,停在略为浮起的青筋旁边。

猛一伸手,他终于摘到了最低的那颗芭乐,他兴奋地笑了起来,握着芭乐的手在空中挥了几下,好像外野手接到一只高飞球那般得意。大块头迫不及待地把他放下来,一伸手就要去抢黑布短裤手上的那个芭乐,黑布短裤一缩手,用力咬了一口芭乐,然后拔腿就跑。大块头立刻追他,一前一后沿着巷子水沟边没命似的奔跑,跑到了巷子的尽头,一转弯就不见人影了。

芭乐树下只剩那一个穿拖鞋的小孩,他仰着脸,眼巴巴地盯着一颗颗摘不到的芭乐,耀眼的阳光筛过芭乐树扶疏的叶子,把他眼睛刺得一眨一眨的,他伸出黑黝黝的手掌遮在额上挡住阳光。忽然他蹲下身子,从脚底抽出一只拖鞋,小心翼翼地瞄准一颗大芭乐,然后狠狠地掷出手中的拖鞋,树叶只象征性地晃了两下,大芭乐还好端端地悬在树梢,炫耀似的跳着马舞。小孩子拾起了拖鞋,做第二次的尝试,也许用力过猛,连他自己差点跌了一跤。落下几片叶子,芭乐仍继续它未完成的舞步。这一回,鞋子不再落下来了,我亲眼看见那只拖鞋挂在树上。

这下小男孩可着急了,他慌张地四下东张西望,他似乎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希望一阵风吹来,会把挂在树上的鞋子吹落下来。事实上,他等了整整半个钟头,鞋子并未掉下来,就像芭乐不曾下来一样。他几次走到红门外想伸手去按门铃,可是每次都在快触到电铃时又胆怯地收回了手。

就在小孩第十次想伸手去按铃时,门忽然自动地“咿呀”开了起来,小男孩吓得转身就跑,一只脚没有鞋跑起来有些一跛一跛的,就这样有鞋、没鞋、有鞋、没鞋地跑到巷子尽头,一溜烟似的消失了。红门推开后,走出一个肥肥的、穿着没袖粉红色紧身衣的年轻女人,她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拿着一个好大的苹果,放在涂着鲜红唇膏的嘴里大口大口地啃着。

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干净而清秀的面庞上,整整齐齐地覆着平贴的头发,雪白的小衬衫领口还系着一个红色小蝴蝶结,他一手提着一个小提琴箱子,俨然一副“天才儿童”的模样。年轻的女人,一面啃着苹果,一面招手,一辆黄色冷气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小男孩先爬了进去,年轻女人也跟着进去,从车窗口丢出一个吃剩的苹果心,苹果心一声不响地滑入水沟,车子放出一阵黑烟后扬长而去。红门口只剩下一个老用人正目送女主人离去,然后苦涩地笑了一下,反手把红门关上,走向客厅。当她正要跨进客厅,看到一只旧式的脏拖鞋正平躺在芭乐树下,她有点吃力地弯下身子,把脏拖鞋拾了起来,顺手丢进垃圾桶里,然后拍拍手,拍去手上所沾到的灰尘。

后来,我常常看到那个只穿一只拖鞋的小男孩,在芭乐树下张望。我不知道他是想要拖鞋还是芭乐?有一天不晓得是住附近的哪家有钱人死了老太太,在街对面的广场上搭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油布棚子,摆了起码二十多张圆桌,请来了七八个穿着红袍和黄袍的道士。又请来了两个乐队,再加上一大堆穿着麻布衣、白布衣的亲朋好友,哭哭啼啼的。

于是整个晚上就听到锣鼓喧天,呼天抢地之声不绝于耳。道士催魂般的咒语、破喇叭的呜哩哇啦,外加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段鬼哭神号的录音带,反反复复地疲劳轰炸,一直从午夜十二点吵到凌晨四五点,使我一整夜失眠。难道死亡就是这副狰狞的面孔?第二天早上,我揉着红肿的眼皮走上阳台,看到停在街对面的送葬人群,哭声震天有增无减,这时一个歪戴帽子的喇叭手,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穿着已泛着黄色的白色制服,胸前垂挂的金扣子没扣好,就这样敞开着。他走到了芭乐树下,抬头看到了满树的芭乐,于是他叫住一位路边的小孩说:“囝仔!你在门缝里替我把风,等下我摘到芭乐分你一半。”

那个小孩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条件,于是便眯起一只眼睛,倚着红门缝里向内窥看。喇叭手举起手上的破喇叭,踮起脚跟往芭乐树上乱打一阵,大颗小颗的芭乐纷纷滚落下来,还有一些滚到水沟里。看着满地翠绿的芭乐,他越打越起劲,一直打到没有芭乐再落下来为止。他蹲下身子捡这些战利品,塞入左右两个裤袋内,塞得鼓鼓地凸了出来,然后再塞入裤后面的口袋,塞满后再塞入敞开白制服的两个大口袋,又塞满了,这时他手上还剩最后一个又小又干的芭乐,他想了想,便对正在全神贯注把风的小孩说:“喏,囝仔,这个给你。”小孩用双手接过了这个芭乐,一声不响地在上面擦了两下,然后咬了起来,很专心地咬着。

这时有个穿着比较干净整齐的中年男子,从送葬队伍那边走了过来,对那个喇叭手喊着:“阿三,准备出发了。”那个被唤做“阿三”的喇叭手,一手倒提着喇叭,一手扶着塞得满满的口袋,得意地向那个中年男子夸耀一番。阿三走后,那个中年男子便来到芭乐树下,仰着头在寻找树上的芭乐,比较低的芭乐都已被喇叭手采光了。这个穿着比较体面的中年男子连续跳了三次,除了抓到一把树叶外,还把上衣口袋里的那包长寿烟跳得掉了下来,他低下身子,把长寿烟从地上拾了起来,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伊老母。”

乐队奏起《魂断蓝桥》的曲子,送葬的行列出发了。那个中年男子,一手扶着上衣口袋的长寿烟急急忙忙跑回去,加入了送葬队伍。送葬队伍像一排蚂蚁般渐渐远去……暑假过后的一天傍晚,我在那家红门的门口遇到了那位“性感”的女主人,她穿着蓝底白条的没袖紧身衣。我上前搭讪,并且说:“你家院子那棵芭乐树上有好多好大的芭乐呢。”她似乎显得很惊讶:“那棵树就是芭乐树啊?有芭乐吗?我不知道哩。前年买这幢房子时好像就在那儿了,我从来都没看它一眼,我不知道那是芭乐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