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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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蛹之生9

暑假来临了。秦泉果然参加了山地服务队,小兰也跟着去了。赵一风、吴霜、杨祖业三个人则策划那支宣传家庭计划的队伍,因为经费还没着落,而且也还没和各单位联络好,所以要延缓一个月后才能成行。

于是这一个月,杨祖业就提前开始念些留学的书,准备考托福和GRE,他打算服完兵役后就出国。而赵一风仍然埋首在他的课本内,准备先考国内的研究所。秦泉和小兰随着山地服务队到了山上之后,每隔四五天就会写一封信回台北,报告他们的生活和感受,秦泉是写给赵一风,而小兰写给她哥哥。

当秦泉第一封从山上寄下来的信到达赵一风手中时,时间已相隔了一星期。一风:十八日早晨,飘着雨丝,我们从齐那田开始步行入山。连续走了两天的山路,斜坡很陡,弯路又多。一路上虽有蝉鸣、鸟语、蝴蝶飞舞和潺潺流水声,但是背上自己的大包袱,外加小兰的大包袱,似乎已把我所有的闲情逸致都给压光了。刚开始时小兰一路上还唱着歌,唱到第二天她连说句话都没力气了。到达目的地,她整个人倒了下去。这不能怪她,连我都吃不消了。

休息一天之后,我们立刻展开工作。早上教书,下午家庭访问。山上温度很低,缺乏蔬菜,每天只有黄瓜、地瓜、小米、玉米,并盛产跳蚤和蚊子,一般生活水准较平地低很多,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在如此文明的世界里,他们似乎是被人遗忘的一群。

我能利用这个暑假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觉得是我大学生活里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我会好好把握这短暂的一个多月时间,尽量地做,也许根本不能改善他们的生活,但是我们在努力地做了,又何必计较成果呢?原以为会有一点空闲的时间,可以记下一些感想之类。

可是上山之后,因为工作繁多,例如农业发展、医疗巡回、环境卫生、体育、美术等,凡是有关社区发展的问题都在我们工作之内,所以不但午睡取消,晚上的工作检讨和计划会议也常常到十二点,连写封信的时间都不易抽出,所以想在山上写点东西的计划也成泡影了。不过这样的生活也的确够充实了,我很满足。

好了,我还是多把握在山上的日子,其他许多的感想留到以后下山再慢慢谈吧。

祝好(代我问候梅庭过小姐)

杨祖业把小兰寄来的第三封信拆开,里面掉出来好多东西,有两只木叶蝶、几片树叶和几颗变了色的豆子:

哥哥大人:

这些日子我过得好快乐。从早晨起来到夜里躺在床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那样吸引人。我在这里成了好神气的老师。小朋友们本来脏兮兮的手、脸,替他们洗干净之后,以后每天他们见到我,立刻把两只小手伸出来,干干净净的,在那一刻,心里满满的,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上星期六带他们到山谷的溪水中玩,看他们活蹦跳跃的像小松鼠,而我却因为站不稳,差点跌进溪里,那些小松鼠们就来牵我的手说:“老师,我牵着你走,不要摔跤!”

我真羡慕那些山地姑娘,一身玫瑰的衣裤,纵身一跳,便悠哉游哉地在溪里面游泳,我尽情地和小松鼠们打水战,尽情地吼,尽情地笑,忘了自己是老师,哥哥,我快变疯子了,累了,倦了,就躺在一块大岩石上唱歌,小松鼠们会递给我一个他们刚摘来的黄瓜说:“老师,很好吃。”

一天早晨,特地起了个早,独自一人走向山中的小径,一股不知哪来的兴奋感,放足奔跑于无人的山路,累了,随地坐下,眼前熟悉的山峦蒙在浓浓的白纱中,想摘一朵紫色的石竹,却惊醒了睡梦中的小粉蝶。远处山胞纯真、坦然流露的情感,使人乐于亲近。

我看到一位山胞捉了两只木叶蝶,好漂亮。真是像极了枯叶,想到赵大哥一定会喜欢,所以我就找小朋友替我翻译,我抽空自己编织了一条围巾和他交换,现在就夹在信里一起寄来。我还顺便摘了一些树叶和小豆子,据他们说只有高山才有,平地少见。

请你代我转给吴姊姊,让她也能分享一点这里的深山气味。山地朋友还带我去砍柴、爬树,爬上一屋高的树,远观群山环抱,耳闻谷底溪水,脚下苍翠丛丛,我毫无顾忌地开怀大喊。远处的小朋友与我相对吆喝,好开心!好开心!虽然到这里是来服务的,但是我却觉得自己收获更大、更多,多得讲不完,我现在一定有点不知所云,因为我太兴奋了。

我真不敢想象,当我要离开这山地时,我会哭成什么样子,因为我太喜欢这地方了。现在挨家每户我都可以喊得出名字,虽然此地贫穷、脏乱,但在我眼底,却是人间仙境。哥哥,你真该和我们一起来的。好了,秦大哥又在催我去开检讨会了,下次再谈。SaKaYaDaLa(再见)。小兰敬上从秦泉和小兰的来信中,可以看得出他们在山上的日子是辛苦而满足的,他们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却也获取了许许多多宝贵的经验,尤其是那份精神上的慰藉。

一个月后,有一个中度飓风过境,赵一风和杨祖业很担心小兰他们在山上是否无恙,算算日子,他们也快下山了。飓风过后的某天早晨,赵一风信手翻开报纸,想找找有没有山地服务团的新闻,忽然有一则简短消息吸引住他的视线。他屏住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本报讯:屏东县某村山地服务团团员秦泉,于此次飓风过境后,为抢救一名被困于洪水中的山地儿童,不幸惨遭灭顶。其尸体被洪水冲走,现警方人员正倾全力找寻其尸体……

天旋地转,白茫茫的一片。像被人重重地敲了一铁锤,赵一风拿报纸的手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沙发椅上。这是一场噩梦吧?不会是事实的。不会是事实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赵一风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一丝丝血从唇畔汩汩渗出--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梦。秦泉为了救一个山地儿童,自己牺牲了。可是为什么他要牺牲得如此壮烈?连尸骨都不存?太不公平了!

老天,如果你有眼的话,为什么让秦泉这样死法,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在等他下山来做?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计划未实现!他是不能死的,不能死的。赵一风呆坐在椅子上,外面的太阳突然萎缩了。不晓得什么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

赵一风无法宣泄心中的悲伤,他冲到门外,牵了车子,让自己整个人投入暴雨中,投入老天爷后悔的眼泪中。雨无情地下着,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一把把伞就在这片网中迷迷茫茫地滴着泪。赵一风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冰冷地紧贴在身上。雨点像针一般大把大把地洒在他的脸上,刺进他眼睛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用力地擦拭眼睛,但不久,眼前又是迷蒙一片。他的脚毫无知觉地踩着,踩着,车轮便滑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一排白色的水花,像是挂在殡仪馆门口的那种白花。雨水声和车声一直在他耳畔响着。洪水的声音是不是这个样子?

他的脑子里空茫茫的,却又像塞满了东西。刹车早已不灵了,赵一风明知很危险,但是一双脚却不听指挥,狠命地踏着!迎面一辆乌黑乌黑的轿车驶来,赵一风一慌,用力去扣刹车,显然已经失效,眼看自己就要成轮下鬼了。那车一百八十度地紧急大转弯,车身跳了两下,司机探出头来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该死!”

赵一风的汗珠便和着雨水从脸上往下滑,脚还是麻木地踩着踩着,刚才轿车如果不转弯,他就和秦泉一样了。该死--该死,是谁该死?秦泉吗?不,他不该死的,他没有资格死,是谁让他死的?赵一风突然觉得脸颊上热烫烫的,是汗?是雨?都不是,是泪。赵一风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漫了眼前的一切,他再也无法往下踩,于是便倚在一根电线杆边喘着气。掏出手帕,手帕也早湿透了,于是他想用袖子去揩脸上的雨水、汗水和泪水,但是袖子也湿透了。下吧!雨,淋吧!雨,痛快地下!痛快地淋!像洪水冲走秦泉那样,冲吧!冲吧!

下山之后的小兰,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两个眼眶红肿,精神恍惚,一语不发。杨祖业真怕她会一病不起,只管买些补品给她吃,却又不敢问起她关于秦泉的事,怕一提起秦泉,又会惹她痛哭。有关秦泉的事,还是从其他队员那边得来的消息。他们说,飓风过境那天,山上风雨交加,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不久就听到山洪暴发的声音,然后就听到喊救命的声音。

当时秦泉连忙披上雨衣冲了出去,小兰和其他队员都拦阻他,因为外面太危险了,出去不但救不到人,自己一条命也会丢掉。可是秦泉说他不能见死不救!出去之后就没见他回来。后来才知道,他被洪水冲走了。他们又说小兰在得知秦泉被冲走的消息后,不知昏厥了多少次,饭也没吃,觉也没睡,整个人像疯子一样,整天以泪洗面,他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一风、杨祖业忍着内心的悲痛,一直安慰小兰,劝她。杨祖业摇着小兰的肩膀说:“小兰,坚强起来。秦大哥终于为了救人而牺牲,我们该为他的牺牲感到骄傲才对。他曾经说过,青年人可爱之处,就是他肯为一个高贵的原则去死,现在他就死在他自己的一个高贵的原则下,他会含笑九泉的。我们要为他感到骄傲,不要整天以泪洗面,这样秦大哥会生气的。”小兰听了这些话,激动得又痛哭了起来,整个人伏在杨祖业的肩膀上,杨祖业轻轻地拍着她,让她尽情地哭:

“哭吧,小兰,哭完就好了。”小兰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终于开口了:“哥哥,为什么老天爷要让秦大哥这种人死?为什么?那次他为了主持正义被打伤,我就有很不吉祥的预感,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得到更不公平的待遇!”“小兰,老天爷是公平的,他为了要让秦泉的这种牺牲,唤起无数堕落的灵魂,震醒醉生梦死的芸芸众生,所以才给他安排这样的结果。”

赵一风把视线移到了墙上的那幅画,“小兰,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蛹会死掉?这张画也许就暗示了这一点。蛹之死若能唤起无数的蛹之生,那么蛹之死更有价值了。”赵一风的话使小兰立刻跌入回忆的深渊,那一次大屯山的算命。--“你在心里先想好一个你最喜欢的男孩子,然后我可以算出来你们将来是否成功。”--“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不过,是你先追他的。”--“乱说。乱说。”--“但是,你们并没成功。”--“为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秦大哥,我们女孩子的心理,你们男孩子永远不会懂的。”呵,呵,现在就是告诉你,大声地告诉你,你也永远不会知道的……

赵一风从秦泉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是秦泉尚未完成的那个中篇小说--《蛹》,赵一风交给了小兰:“小兰,将来希望你能将它继续完成,以了秦大哥的一桩心愿。”“我能吗?”小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接过了那叠稿纸,用迷惑的眼光看着赵一风。“你行的。你可以写得很出色。别忘了,”赵一风把头低了下来,轻轻地说,“你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私人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