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从我更了解了肉体,”查拉图斯特拉对他的一个弟子说,“我觉得精神只不过还好像是精神罢了,而一切所谓‘永恒’也仅仅是一种比喻。”
“我已经听你这样说过一回”,这弟子回答,“那回你还补上一句:‘但诗人说谎太多。’为什么你说诗人说谎太多呢?”
“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说,“你问为什么?我不是那种可以向他问为什么的人。”
“我的经历是昨天的吗?我经历我的意见的论据已经很久了。
“倘若我也要保存我的论据,我不是变成一只记忆桶了?
“即使保存我的意见,在我看来已经是太多了,有些鸟儿从其中飞走了。
“有时我也在我的鸽棚里发现一只陌生的飞禽,当我的手触摸它时,它颤抖了。
“然而,查拉图斯特拉对你说过什么?说诗人说谎太多?——但查拉图斯特拉也是一个诗人。
“现在你相信他是在这里说真理吗?你为什么相信?”
这弟子回答:“我信仰查拉图斯特拉。”但查拉图斯特拉摇头且微笑了。
他说:信仰并不使我幸福,特别是对我的信仰。
但且假定某个极其严肃的人说,诗人说谎太多,那么,他是对的,——我们说谎太多。
我们所知太少,是坏学生,所以我们必须说谎。
我们诗人谁没有在自己的酒里掺水?在我们的地窖里制造出了许多有毒的混合物,许多难以描绘的事情在那里做成了。
因为我们所知甚少,所以我们衷心喜欢精神贫乏的人,尤其是少女。
我们甚至渴望倾听老妪们夜晚的唠叨,我们把这叫作心中的永恒女性。
仿佛有一条特别的秘密通道通往知识,但对于求知者来说已经掩埋了,所以我们信仰人民及其“智慧”。
但一切诗人都相信,谁静卧草地或幽谷,侧耳倾听,必能领悟天地间万物的奥秘。
倘有柔情袭来,诗人必以为自然在与他们恋爱。
她悄悄俯身于他们耳畔,秘授天机,软语温存,于是他们炫耀自夸于众生之前!
天地间如许大千世界,惟有诗人与它梦魂相连!
尤其在苍穹之上,因为众神都是诗人的比喻,诗人的诡诈!
真的,我们总是被诱往高处——那缥缈云乡,我们在其上安置彩色玩偶,然后取名为神和超人……
所有这些神和超人,它们诚然足够轻飘,与这底座相称!
唉,我是多么厌倦一切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唉,我是多么厌倦诗人!
当查拉图斯特拉这样说时,他的弟子怒而不言。查拉图斯特拉也沉默了。他凝目内视,好像凝视遥远的地方,最后,他叹息而深深吸气。
然后他说:我属于今天和昨天,但我身上也有属于明天、后天甚至遥远将来的东西。
我厌倦了诗人,无论旧的还是新的,我觉得他们都是肤浅的,都是浅海。
他们想得不够深,所以他们的情感也不深沉。
一点儿****、一点儿无聊,这便是他们最好的沉思。
他们的竖琴之声,我听来像是幽灵的喘息和脚步,他们迄今知道什么是音乐的热情?……
我觉得他们也不够纯洁,他们全都搅浑他们的池塘,使它显得深邃。
他们喜欢以此而自荐为调解者,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始终是骑墙者、混合者,非驴非马,太不纯粹!……
唉,纵然我把我的网投入他们的海里,欲捕捉鲜鱼,可是,我捞起的始终是老朽的神头。
这样,大海以石头供应饥者,他们自己大约出身于海。
的确,人们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珍珠,于是他们越发像海蚌了。我在他们那里找到的不是灵魂,而是咸的黏液。
他们还从大海学习它的虚荣,大海不是孔雀中的孔雀吗?
即使在最丑陋的水牛面前,孔雀也张开它的尾巴,未尝倦于炫耀它的灿烂锦屏。
水牛对此不屑一顾,它的灵魂爱沙滩,更爱丛林,最爱沼泽。
美、大海、孔雀羽毛与它何干!我向诗人说这比喻。
真的,他们的心灵就是孔雀中的孔雀,虚荣的大海!
诗人的心灵需要观众,哪怕观众是水牛!……
但我厌倦了这种心灵,而我看到它厌倦自己的时候也正在到来。
我看到诗人已经发生变化,反省自己。
我看到从诗人中成长起来的精神忏悔者正在到来。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四
人必须用雷霆和烟火向迟钝而昏睡的灵魂说话。
但美却柔声细语,它只是悄悄潜入最清醒的灵魂。
今天向我微微倩笑,这是美神圣的笑和震颤。
你们这道德家,今天我的美嘲笑你们……
我漫步在人之中,如同漫步在未来的碎片之中,那是我嘹望到的未来。
我把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搜集、聚合为一体,这便是我的全部创作和追求。
倘若人不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
啊,孤独!你是我的家,孤独啊!我在陌生的蛮人中落荒太久,所以我不能不泪水汹涌地回到你这里。
现在你只是像慈母一样抚摩我,现在你像慈母一样对我微笑,只是对我说:“从前是谁像一阵风似地离开了我?——
“——谁在临别时喊道:我与孤独相处太久了,所以我忘却了沉默!你现在大约学会沉默了吧?
“哦,查拉图斯特拉,我知道一切,你在众人中间比与我同处更加寂寞,更是孤身一人!
“寂寞是一回事,孤独又是一回事,你现在懂得这一点了吧!你在人世中永远是荒凉陌生的。
“——即使他们爱你,你也仍感荒凉陌生,因为他们首先要你格外爱惜他们!
“而在这里,你是在自己的家里,你在这里可以倾诉一切、论证一切,这里无人羞于隐秘的、执著的情感。
“这里万物爱抚地走向你的言谈,向你谄媚,因为它们想骑在你的背上驰骋,这里你骑在每种比喻上驰向每种真理。
“这里你可以诚实坦率地向万物说话,真的,在它们听来,这是怎样的赞美,倘若一个人直接与万物交谈!……”
啊,孤独!你是我的家,孤独啊!你的声音多么温柔甜蜜地向我倾谈!
我们不互相盘问,我们不互相抱怨,我们彼此开诚布公,开门见山。
因为在你那里,一切都敞开而证明,这里光阴也以更轻捷的足奔跑,时间在黑暗中比在光明中是更沉重的负担!
这里一切存在的语言和语言宝库向我突然打开;这里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一切生成都想从我学习言谈。
我聪慧的渴望如此迸发出欢喊和大笑,这渴望诞生于高山,真是一种野性的智慧!——我那飒飒展翅的伟大渴望。
它常常带我扶摇直上,遨游四方,在大笑之中。我颤悠悠地飞翔,如一支箭穿越过浸透阳光的狂喜。
——飞到梦想不到的遥远未来,飞到比画家们所憧憬的更炎热的南方,那里诸神****,以一切衣服为羞!
(我是在用比喻说话,像诗人一样诘屈聱牙。真的,我惭愧我仍然不能不是一个诗人!)
那里一切生成在我看来都像是诸神的舞蹈和精神的任性,世界重获自由,返朴归真!
宛如众神的一种永恒的自我逃避和自我寻觅,宛如众神欢快的自我冲突、自我和解、自我恢复!
那里一切时间在我看来都像是对瞬间的欢快嘲弄,那里必然就是自由,它欢快地戏弄着自由的蝥针……
你们创造者,你们更高贵的人!必须分娩者受苦,已经分娩者不净。
试问女人:分娩并非因为这使人快乐,痛苦使母鸡和诗人咯咯大叫。
你们创造者,你们身上有许多不净,你们不得不做母亲,致使如此。
一个新生儿:啊,多少新的污秽也来到了世上!走开吧!已经分娩的人应当洗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