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尼采谈自由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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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艺术的灵魂2

十七

对艺术家和哲学家的信仰中的自我评价过高——我们都以为,倘若一件艺术品、一位艺术家吸引我们,震撼我们,其优秀就算得到了证明。可是,在这里必须首先证明我们自己在判断和感觉方面的优秀才行,而事实并不尽然。在造型艺术的领域里,有谁比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家贝尔尼尼更令人心醉神迷呢?在狄摩西尼之后,有谁比那个引进亚细亚风格,并使它占统治地位达二百年之久的演说家更具影响力呢?支配整个世纪丝毫不能证明一种风格的优秀和持久效用;所以不应当执著于某一位艺术家的衷心信仰。这样一种信仰不但是相信我们的感觉真实无欺,而且是相信我们的判断正确无误,其实,判断和感觉可能分别或同时发展得太粗糙或太精细,太紧张或太松弛。一种哲学、一种宗教给人以幸福感和慰藉,同样丝毫不能证明它们的真理性,就像疯子因他的固定观念感到幸福,但丝毫不能证明这观念的合理性一样。

十八

出自虚荣心的天才迷信。——我们自视甚高,但我们根本不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画出一张拉斐尔式的草图,或写出一场莎士比亚式的戏剧,于是我们自我解嘲说,这种才能只是异乎寻常的奇迹,极为罕见的偶然,或者,倘若我们有宗教感情,还会说是天赐的恩惠。所以,我们的虚荣心和自爱心促进了天才迷信;因为只有当天才被设想得离我们十分遥远,如同一种神迹时,他才不会伤人。(即如歌德,这位毫无嫉妒之心的人,也把莎士比亚称作他最遥远高空的星辰;在这里不妨回想一下那句诗:“人不会渴慕星星。”)然而,如果不去理会我们虚荣心的暗示,那么,天才的活动看起来和机械发明师、天文学家、历史学家、战术家的活动绝无根本的区别。如果我们想像这样一些人,他们的思想积极地朝着一个方向,把一切用作原料,始终热烈地注视着自己和别人的内心生活,到处发现范型和启示,不倦地组合着自己的方法,那么,所有这些活动都一目了然。天才所做的无非是学着奠基、建筑,时时寻找着原料,时时琢磨着加工。人的每种活动都复杂得令人吃惊,不只天才的活动如此,但没有一种活动是“奇迹”——仅仅在艺术家、演说家和哲学家中有天才,仅仅他们有“直觉”,这种信念是怎样形成的呢(“直觉”似乎成了他们的一副神奇的眼镜,他们借此可以看到“本质”)?人们显然只在这种场合谈论天才:巨大智力的效果对于他们是极为令人愉快的,使他们无意再嫉妒了。称某人为“神圣”意味着:“在这里我们不必竞争。”再者,一切完成的、完满的东西都令人惊奇,一切制作中的东西都遭小人看。没有人能在艺术的作品上看出它是如何制成的,这是它的优越之处,因为只要能看到制作过程,人们的热情就会冷却下来。完美的表演艺术拒绝对其排演过程的任何考察,而作为当下直接的完美作品产生强烈效果。所以,首先被视为有天才的,是表演艺术家,而不是科学家。实际上,扬彼抑此不过是理性的一种孩子气。

十九

手艺的严肃——且不说天才、天生的才能吧!有许多天赋有限的人值得一提,他们靠某些素质赢得了伟大,变成了人们所说的“天才”,关于这些素质的缺乏,大家心中有数,却又讳莫如深。他们全部具有那种能干匠人的严肃精神,这种匠人先学习完美地建造局部,然后才敢动手建造巨大的整体。他们舍得为此花时间,因为他们对于精雕细刻的兴趣要比对于辉煌整体效果的兴趣更浓。例如,做一个出色小说家的方子是很容易开出的,但要实行就必须具备某些素质,当一个人说“我没有足够的才能”时,他往往忽略了这些素质。不妨写出成百篇以上的小说稿,每篇不超过两页,但要写得十分简洁,使其中每个字都是必要的。每天记下趣闻轶事,直到善于发现其最言简意赅、最有感染力的形式为止。不懈地搜集和描绘人的典型和性格。首先抓住一切机会向人叙述,也听人叙述,注意观察、倾听在场者的反应。像一位风景画家和时装画家那样地去旅游。从各种学科中摘录那些若生动描写便能产生艺术效果的东西。最后,沉思人类行为的动机,不摒弃这方面的每种教诲提示:白天黑夜都做此类事情的搜集者。不妨在这么多方面的练习中度过几十年,然后,在这工厂里造出的东西就可以公之于世了。但是,多数人是怎么做的呢?他们不是从局部,而是从整体开始。他们也许一度干得挺漂亮,引人注目,但由于公正的、自然的原因,从此干得越来越糟。有时候,理智和性格不足以制定这样一种艺术家的人生计划,便有命运和困苦代替它们,引导未来的大师一步步通过他手艺的所有必经阶段。

二十

天才迷信的利弊——对于伟大、卓越、多产的才智之士的信仰,虽然未必,却也经常与一种纯粹宗教或半宗教的迷信相联,以为这些才智之士是超人的源泉,具有某种奇异的能力,可以由异于常人的途径获取知识。大家相信他们仿佛洞穿了现象的外衣,直视世界的本质,他们无需经历科学的艰辛刻苦,凭着这种神奇的眼光,便能传达关于人与世界的某种最终有效的、决定性的东西。只要奇迹在知识领域里还有信徒,也许就可以认为,信徒们自己必因之而受益,他们只须绝对服从这些伟大的才智之士,便可使自己正在发育时期的才智获得最好的培养和训练。相反,倘若对天才及其特权、特殊能力的迷信在天才自己心中也根深蒂固,这种迷信对他本人是否有益,至少还是个问题。无论如何,如果人类被一种自我恐惧袭击,不管是著名的对凯撒的恐惧,还是现在所考察的对天才的恐惧;如果那理应只奉献给一位神的熏香也熏入了天才的脑中,使他开始飘飘然而自以为是超人,这终归是危险的症候。渐次的后果是:自以为可以不负责任,拥有特权,相信自己有法术赐福赦罪,若有人试图将他同别人比较,甚至估价更低,揭露其作品的缺点,便狂怒不已。由于他停止了自我批评,他羽毛上的健翎终于纷纷脱落;迷信掘断了他力量的根子,在他失去力量之后,甚至可能使他变成伪君子。对于有巨大才智的人们来说,也许更为有益的是,对自己的力量及其来源有一个明确认识,懂得有些什么纯粹人类的特性在他们身上汇合,他们遇到的是哪些幸运的情形:首先是充沛的精力,坚定地朝着一个目标,巨大的个人勇气。其次,教育方面的幸运,及早获得良师、典范和方法。当然,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发生尽量大的影响,就会更加装作不了解自己,顺便做出半疯狂的姿态。因为,人们总是惊诧和嫉妒他们身上的力量,他们凭借这种力量使人丧失意志,陷于幻觉,觉得前面走着的是超自然的导师。是的,相信某人有超自然的力量,这是令人振奋鼓舞的。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柏拉图所说,疯狂极大地造福人类。在个别罕见的场合,这一种疯狂也可以是牢牢规束漫无节制的天性的手段。在个人生活中,疯狂的幻念也常有毒药的治疗价值。但是,在每个自信有神性的“天才”身上,它终究会随着“天才”年老而发挥毒性。作为例子,不妨回想一下拿破仑,他的性格无疑正是通过他对自己、对他的命数的信念,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人类的蔑视,而生长为强而有力的整体,这使他高出所有现代人之上。但这种信念最后转变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宿命论,夺走了他的敏锐眼光,导致了他的毁灭。

二十一

天才与无价值之作——在艺术家中,恰是那种独创的、自为源泉的人有时会写出极其空洞乏味的东西来。相反地,有所依赖的天性,即所谓的才子,倒是充满着对一切可能的美好事物的记忆,即使在才力不足时,也能写出一些说得过去的东西。而独创者却是与自己隔绝的,所以记忆无助于他们,于是他们变得空乏了。

二十二

公众——人民对悲剧除了好好地受一番感动、可以痛哭一场之外,本无别的希求。相反地,艺术家在看一新悲剧时,感兴趣的是巧妙的技术发明和艺术技巧,题材的安排和处理,以及旧主题、旧构思的翻新。他的立场是对待艺术品的审美立场,是创作者的立场;人们的立场是尝尝新鲜,只看题材。介于二者之间的人无甚可说,他既不是平民百姓,也不是艺术家,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他的兴趣是含糊而微不足道的。

二十三

公众的艺术教育——只要同一个主题尚未经过许多大师成百次地处理,公众就不会有超出题材的兴趣。然而,当他们长期从许多版本中认出这个主题,因而不再感到新奇紧张的刺激之时,他们自己终于也会把握和欣赏处理这个主题时的细微差别,以及巧妙新颖的创造了。

二十四

艺术家和他的跟随者必须同步——从风格的一个等级向另一个等级前进,应当循序渐进,艺术家、听众和观众都一同前进,并且确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艺术家在玄妙高空创作其作品,而公众不再能达到这高度,终于又颓然坠落下来,两者之间就出现了一条鸿沟。因为,艺术家如果不再提举他的公众,公众就会飞快坠落,而且天才把他们负得越高,他们坠落就越深越危险,就像被苍鹰带上云霄又不幸从鹰足跌落的乌龟一样。

二十五

滑稽的来源——试想一下,人在数千年里是容易陷入最高度恐惧的动物,一切突然的、意外的遭遇迫使他随时准备战斗,也许还要准备死亡,即使在后来的社会环境中,一切安全也以思想和行动中的预料和习惯为基础。那么,我们就不会奇怪,倘若言论和行动中一切突然的、意外的东西并未造成危险和损害,人就会顿时轻松,心情转化为恐惧的反面——因为害怕而颤抖的、收紧的心一下子放松舒展,于是人笑了。这种以瞬时的恐惧向短暂的放纵的转化就叫做滑稽。相反地,在悲剧现象中,人从巨大的、持续的放纵迅速转入巨大的恐惧。然而,在终有一死的生灵中,巨大持续的放纵要比恐惧的缘由少得多,所以世界上滑稽比悲剧多得多,人们笑也经常要比悲痛多得多。

二十六

艺术家的功名心——希腊的艺术家,例如悲剧诗人,是为胜利而创作的;若没有竞争,他们的全部艺术便不可想像:女神赫西俄德的善良和厄里斯的功名心,给他们的创造力插上了双翼。这种功名心首先要求他们的作品在他们自己眼中保持尽善尽美。他们就这样理解优秀,对于流行的趣味以及吹捧某部艺术作品的公众舆论不屑一顾。所以,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长期没有成就,直到他们终于为自己培养出按照他们制定的标准评价他们作品的艺术审判员们。所以,他们是为力求按照自己的评价,在审判席上战胜竞争对手,他们想真正是更优秀的,然后才要求外界同意他们的评价,追认他们的判决。在这里,争取荣誉就是“自成优胜者,并愿有目共睹”。无前者而仍然求后者,谓之虚荣。无后者而终不失后者,谓之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