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予乾隆皇帝一生以深刻影响的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中,乾隆生母钮祜禄氏是不可忽视的一位。以往的研究者由于未能走出清代官方史书所设下的迷阵,因而往往把她视为无足轻重的人物。其实,要深入了解乾隆,要澄清康雍乾之际某些重大疑案(例如上面已经讲述了的乾隆身世之谜),都离不开钮祜禄氏这个出身寒微而福命最好的女人。
乾隆皇帝体格健壮,寿元高厚,在中国古代帝王群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不能不说是得益于其母的遗传因素。乾隆的父亲雍正体弱多病,年五十八而终。乾隆同父异母兄弟九人,年幼夭折的五人,其中雍正嫡福晋乌喇纳拉氏所出者一,侧福晋年氏所出者三(年氏所生三子全夭折),侧福晋李氏所出者一;其他兄弟中“格格”耿氏所出,皇五弟弘昼活到六十岁,寿数最高;惟独“格格”钮祜禄氏所生独子乾隆寿高八十有九,这与钮祜禄氏不能说没有关系。
有学者已经锐敏地揭示出乾隆体健、高寿与其生母之间的联系,庄练先生在《中国历史上最具特色的皇帝》一书中他说:“满清皇帝起家于关外的游猎部族,习俗尚武,虽富贵不忘其世代相传的骑射之风,所以在咸丰以前的各朝皇帝,不但他们自己都能驰骋鞍马,也以此教导他们的儿子。木兰秋狝,乃是满清皇帝经常举行的狩猎活动。皇帝和皇子们一起在山岭原野之间骑马驰突,射猎虎、豹、熊、鹿之类的野兽,虽多危险,却也是极好的武术训练。乾隆在这种生活环境中长大成人,当然能够得到很多的训练机会,从而成为一名善于骑马征战的武士,雄伟壮健。但清朝的皇帝皇子们虽多身体强健,却决无一人能如乾隆之寿至九十,而且垂老不衰,这就与各人的先天禀赋有关了。皇子们的先天禀赋,得自其母后母妃的遗传。出身富贵之家的妃嫔,不可能有强健的身体,而惟独乾隆例外。因为乾隆之生母并非一般出生于富贵之家的妃嫔,乾隆得天独厚之处,就在这里。”
这一段关于皇子们身体素质得自于其母后或母妃的遗传的论述大体是能成立的。名门闺秀多是弱不禁风的女子,而皇帝给皇子指婚时偏偏要从门第着眼,忽略了其身体条件。雍正皇帝的嫡福晋和两位侧福晋都称得上是富贵之家的仕女,而所生子女多夭折;乾隆皇帝为皇子时,雍正指八旗大姓富察氏为嫡福晋,富察氏三十七岁病逝,她生的两个儿子先她而夭折。另外一名侧福晋高佳氏出身内务府世家,也是中年而亡,且终生都没有生育。再一名侧福晋乌拉那拉氏母家也是八旗官员,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寿命不长。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乾隆生母钮祜禄氏出身寒微,以王府粗使丫头而上升为熹妃,幼时家境的贫苦却造就了钮钴禄氏强健的体魄。去世的前一年她还在乾隆奉侍下登泰山,游幸避暑山庄。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她以八十六岁高龄辞世。人的寿命长短受到多种因素制约,特别是在科学不昌明的古代,皇子也概莫能外。但一般说来,后妃身体素质好的,所生皇子多高寿;而后妃的身体素质如何,又与出身门第高下有一定联系。富贵之家鲜有健硕之女,而出身寒微者倒有可能体格坚韧。康熙皇帝相看过乾隆生母钮祜禄氏后连连说:“有福之人”。传世的《慈宁燕喜图》有乾隆为其母祝寿的画面。钮祜禄氏方面大耳,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雍容富贵的老太太模样,但长得并不美。由此推测,乾隆生母身材高大、面目端正。乾隆皇帝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声如洪钟。这些显性的遗传特征大多得自于他的出身寒微的生母钮祜禄氏。其实从一些自然生理上来解释许多事情,反而更通人情。
现在似乎没有史料可以证明乾隆的性格受到了其生母哪些遗传影响,但钮祜禄氏在雍邸中的微贱地位显然给乾隆幼小的心灵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钮祜禄氏十三岁时入雍邸为侍女,七年后生下乾隆,而又过了十余年,才被刚即位的雍正册封为熹妃,其名位仍在皇后乌喇纳拉氏、贵妃年氏和齐妃李氏之后。这时,乾隆已十二三岁了。自己生母在雍亲王府中的“格格”身分、由此而连带的自己为侍女所出的卑下处境,不能不给这个天生傲骨的少年以深深的刺激。有人曾取笑乾隆是个“立嫡迷”,却不真正了解乾隆内心的苦衷。乾隆从自己的痛苦经历中深深体味出,尽管是金枝玉叶,若生母卑贱,在王子群中仍要备受白眼和欺凌。他无论如何不想使密定的皇太子重复自己走过的一段苦难经历,因而一再坚持立元后嫡子为太子,直至彻底绝望才罢手。
在乾隆皇帝中年以后病态般的聚敛无厌心态中,似乎也隐隐看到其生母影响的影子。诚然,乾隆生在帝王之家,但他并不完全等同于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他确实挥金如土,铺张浪费,以最大限度地显示富有四海的太平天子气象。但他更注重敛财,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囊括天下财宝于一身的强烈欲望。人们可以举出许多种理由对此做出解释,不过幼年时期的乾隆因生母贫贱而留下的种种不可磨灭的印象,致使他对拥有财富无止境的追求,是不应被忽略的一个因素。总之,乾隆的铺张粉饰也好,好大喜功也好,对财富的狂热追求也好,其中难免让人感到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在内。
而乾隆对自己的这位贫贱的母亲也有着浓厚的报恩心理,在这方面他可真是儒家孝子的典范。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皇帝崩逝,当即开示遗诏,以宝亲王、皇四子弘历即位。弘历于当天降谕尊“母妃”钮祜禄氏为皇太后,随后上皇太后尊号“崇庆”,在命礼部准备上皇太后尊号的典仪时,乾隆特别说皇太后“诞毓朕躬,恩深鞠育”。钮祜禄氏以诞育皇帝而被尊为皇太后,按宫中制度,乾隆称其母为“圣母皇太后”,有时也称“圣母”。另一位应尊为“母后皇太后”的雍正元后乌喇那拉氏已于四年前病故,因而乾隆皇帝以四海养的太后惟钮祜禄氏一位而已。
从名分上讲,乌喇纳拉氏是乾隆的嫡母,但皇子时代的乾隆似乎和她没有建立起亲密的母子之情,现在能够见到乾隆写给她的惟一一首诗题为“恭祝皇母圣寿”:
蓬莱晓日照金扉,虬缦云成五色辉。
觞捧六宫趋彩仗,嵩呼四海仰慈闱。
琼筵恭进仙人膳,文绵欢呈玉女衣。
叨沐恩勤逢令节,年年拜舞庆春晖。
诗中虽有“春晖”、“恩勤”的字样,但缺乏感人的亲情,完全是应景文章。至于皇贵妃年氏、齐妃李氏这两位对乾隆来说也是母亲辈分的妇人,乾隆则从未提及。
钮祜禄氏被尊为崇庆皇太后时已四十四岁了,她膝下只有乾隆一子,而她又是十分喜欢热闹的人,因此逢年过节,乾隆总是想办法让太后能开怀行乐。每年新正,先在重华宫中举行家宴,乾隆二十五年“新正重华宫侍皇太后”一诗写宫中天伦之乐甚详:
凤辈临龙阁,新年第一祥。
彤庭增喜气,绿野遍春光。
欣答初韶伞,钦称万寿觞。
粉椋兰百和,胜帖燕双翔。
浮服孙曾绕,遐龄日月长。
宫中行乐养,欲以化群方。
对比前面那首诗,即可看出乾隆对两位皇太后的感情了吧。
重华宫家宴之后,乾隆即奉皇太后从严素所居的畅春园移驻于圆明园的长春仙馆,随后庆贺新春的节目联翩而至。正月十三日开始放灯,圆明园中灯火辉煌,如天上仙境,至正月十五日,欢庆气氛达到高潮。入夜放烟火之前,皇上已陪皇太后在“山高水长”楼上坐定,观看类似今天大型团体操的舞灯表演。在楼前舞灯者有三千人。他们各执彩灯,口唱“太平歌”,随着乐曲的节奏,循环进止,并依照带队人的指挥,一转则三千人排成一“太”字,再转成“平”字,依次作“万”、作“岁”字,合成“太平万岁”四字,取的是“太平万岁”字当中的吉利。舞罢,则烟火大放,其声如雷霆,火光照亮半边天空,但见红鱼奋起,跳跃于云海之内,令人叹为观止。
乾隆侍候母至孝,他知道母亲熬个皇太后太不容易。在太后六十大寿时,打算尽量铺张,以承母欢。他改清漪园(今颐和园)之瓮山为“万寿山”,在园内修“大报恩延寿寺”(今排云殿)、“佛香阁”。在皇太后六十大寿之前,乾隆还命人将大内的慈宁宫重加修葺,增加了前殿的重檐,新修了花园和佛堂,以供太后在城里居住时生活更舒适。皇太后的寿辰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往年到了这时节,京师多风雪,寒侵肌骨。但乾隆十六年自十一月初至二十五日竟无一丝风,无一丝雨,晴和暄暖,如春三月光景。十九日这天,皇上已奉太后畅游万寿山,二十四日皇太后銮舆自郊园进城,至西直门外高梁桥停跸,皇太后御大安辇进城,卤簿前导,乾隆亲骑于辇前恭引,云集北京的文武百官,以至大臣命妇、京师士女,簪缨冠帔,跪伏在大街两旁。为了烘托喜庆气氛,万寿山至西直门路旁由内务府备办各种景点,高梁桥至大内西华门,则由在京王公大臣和各省督抚分段布置,目击者对其盛况有如下精彩描述:
“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结撰楼阁。天街本广阔,两旁遂不见市廛。锦绣山河,金银宫阙,剪彩为花,铺锦为屋,九华之灯,七宝之座,丹碧相映,不可名状。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倔童妙伎,歌扇舞衫,后部未歇,前部已迎,左顾方惊,右盼复眩。游者如入蓬莱仙岛,在琼楼玉宇中,听霓裳曲,观羽衣舞也。其景物之工,亦有巧于点缀而不甚费者。或以色绢为山岳形,锡箔为波涛纹,甚至有一蟠桃大数间屋,此皆粗略不足道。浙省出湖镜,则为广榭,中以大圆镜嵌藻井之上,四旁则小镜数万,鳞砌成墙,人一入其中,即一身化千百亿身,如左慈之无处不在,真天下奇观也。”
这一切,在王公大臣、各省督抚不过为讨皇上之所好而争宠,而乾隆则不过为博圣母一笑。乾隆以为母亲看了一定高兴,结果大出所料,崇庆皇太后却嫌搞得过于铺张奢华了,“甫入宫即命撤去”。这些自然可以说是乾隆好大喜功,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其孝顺之心。以后再为太后举办寿典时,乾隆便不再那么铺张了。这也反映出钮枯禄氏出身微卑,半生劳作,进而养成了不好奢华的品质。
崇庆皇太后身体康强,性又好动,乾隆每次巡幸都奉母同行。太后去世前乾隆曾四次南巡,太后每次必往。太后信佛,曾三游五台,三幸泰山,又曾至嵩山拈香,至于塞外的避暑山庄,自乾隆六年皇帝首举木兰秋狝大典,即奉太后同行,此后每次大多同行。太后出身贫寒,迷信因果,巡幸途中多行善事,施舍老弱。据说一次乾隆奉太后南巡,御舟行至山东境,济宁知州颜希深因事外出,而地方受灾急需赈恤,颜母即令发官仓救济百姓。山东巡抚却以颜母违制上章弹劾。皇太后得悉此事,则以颜母有仁爱之心,不让皇帝给予处分,还召见何氏于御舟之上,赐以匾额,褒奖备至。正赶上济南知府出缺,颜希深被提升为济南知府,没过几年,又擢拔为河南巡抚。也许与她出身穷苦,没什么文化有关,崇庆皇太后虽然深知皇上孝敬自己,确也行事谨慎,恪守祖上所传下来母后不得干政的家法。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崇庆皇太后钮枯禄氏去世。九月,乾隆发布上谕,决定明年秋间东巡祖陵。上谕还明示途中不围猎,不游玩,不摆筵宴,仅仅祭陵而已。东巡时果真如上谕所言,队伍虽然仍很壮观,但却鸦雀无声,默默赶路。途中虽有迎驾官员,也仅仅“赐茶”。由于一路未搞活动,二十几日便达永陵。六十八岁的乾隆一到陵园,还未达碑亭,便下舆恸哭失声。步人启运,至宝城前行礼,已哭得弓腰曲背,难以站立了。皇帝一哭,随行大臣、文武百官也都得随着大哭,哭声遂震动山野。
而乾隆前两次东巡陵,不仅未哭,而且还得意洋洋,壮志满怀。然而后两次东巡谒陵,他却大失常态,有了哭陵的哀状。由此可见乾隆对其母的孝顺。崇庆皇太后钮枯禄氏虽然出生贫贱,但“母以子贵”,真可称得上“洪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