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遇见八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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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遇见八零后》

弯月如刀,大雨如注。一道蓝色的闪电,撕扯着黑夜的头发。整个下庄村在闪电地笼罩下一片黑蓝。村头的古柳,河滩的断桥,都在这个夜晚噤若寒蝉。

村东头的土屋下,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很快被雨声击碎。这是1981年的冬天,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在这一刻正式登场。

我叫朱小四,长着一张平凡且庸俗的脸,其实我也非常渴望能够像电影或小说里那样英俊倜傥、风度翩翩,可每当站在镜子前,我总会有一拳打下去的冲动。

好在那时家里很穷,买不起镜子。只能站在村口对着石桥边的湖水慢慢自我陶醉。可惜湖水不够清澈,只能隐约地看见我突兀的鼻子和又白又壮的暴牙。

记忆就像河流,时而清澈,时而浑浊。而我的记忆是从六岁开始的,那一年,有两件事发生,一是我爷爷死了,而是我在下庄村出名了。

我的爷爷朱啸地,是下庄村一等一的犁田好把手,爷爷平时话不多,但在犁田的时候喜欢唱上那么几段。

大花二花白花花

干完活儿咱回家

家里有你啥也不怕

细面白馍一大把……

爷爷唱的大花、二花,其实是我们家的两头黄牛,眼睛贼大,力气惊人。细且密的黄毛像一块油毡子,几块白色的斑点散乱地贴在肥肥的肚皮上,没有丝毫的美感,看上去也很不协调。

可爷爷却说,这斑点特别好看,美得不行。并乐滋滋地给它们取名大花、二花。大花木讷,二花蛮横。每一次喂草,都得让二花先吃,当二花把鲜嫩的草料和麸皮吃得差不多时,大花才慢慢地咀嚼剩下的草根。大花干活耐力足,二花干活下狠劲。有时大花被同村借去了,二花也能把犁铧拉得飞快。一亩地连耕带耙,半天即可完成。

若是村人借二花干活,那可就遭罪了。不是把犁子掀翻,就是斜着拉,把地垄弄乱。甩鞭王老刘觉着自己功夫不错,强行给二花套上驾辕,一记响亮的鞭花还未来得及响起,二花便向后猛地一撤,顺带一蹄子踩在甩鞭王老刘的脚面上,着实让老刘头哭爹喊娘地嚎了半天。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让二花犁田。

爷爷从来不打二花,连骂一句也舍不得。每次下田,爷爷总是说,二花,咱们走吧。二花就“哞”的一声,跟在爷爷后面。到了田里,套上辕,爷爷说,二花,咱们犁田吧,二花便铆足了劲儿向前冲,大花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不过有一次,二花尥了蹶子。那天干完活,爷爷收好农具,装上板车。随口说了一句,大花、二花,咱们回家。二花却像没听见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爷爷立刻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马上改口说,不,不,是二花,大花,咱们回家,好了吧。

二花依然不从,没办法,爷爷赔了半天不是,割了一筐嫩草,又从山腰上接了两桶清泉水,一桶留喝,一桶洗澡,费了好大劲,才把二花哄回家。

每当月牙儿挂上树梢,山野里的凉风吹动屋前的洋槐。爷爷便抓起一把炒黄豆,拿一把蒲扇,坐在牛棚前的石凳上,一边给二花拍蝇虫,一边给我讲故事。

爷爷把一颗黄豆扔进嘴里,“嘎嘣”一声,黄豆便随即被切成两半,爷爷牙齿很好,洁白、整齐,像刚剥**衣的生玉米。爷爷喜欢反复咀嚼豆粒,不一会儿大豆的清香在空气里便弥漫开来。

有时一阵风过,洋槐树便轻轻地抖动身姿态,会有一串熟透的洋槐花飘落在爷爷面前。爷爷随手捡起,用力一吹“扑哧”一声,槐花在气流的推动下向前探了探身姿,又随即惯性地折回,折到一半时,便被爷爷轻轻叼住,和着黄豆一块咀嚼,空气中顷刻间挥洒出大豆的清香与洋槐花的甜味的混合气息。

我每每咀嚼黄豆,牙齿总被硌得生疼,我嚼不出爷爷嘴里的那种豆香气,但我喜欢坐在爷爷的怀里,听爷爷讲故事。每当月明风清,爷爷的蒲扇轻轻摇动,一会儿落在我的脊背上,一会儿落在二花的身旁。四周的蚊虫被赶得所剩无几的时候,爷爷的故事也酝酿得差不多了。

“小四”,爷爷说:“我给你讲一个咱们老朱家的故事”。“好啊,好啊”,我连连点头。爷爷的头稍稍前伸,喉结像个小珠子一般滚动一下,嚼碎的豆料便顺势流进喉咙。

爷爷要说的还是我爷爷那辈的故事,那时咱们家穷,给西边的地主家做长工。春天除草,夏收秋种。冬天也不闲着,像什么喂牛、劈柴、挑水、扫地……地主婆是个恶毒的娘们,爱干净,每次我爷爷挑水,她总是把后桶的水倒掉,问她为啥,她说:“前桶干净后桶臭。”我爷爷便争辩,“一样的水,后桶怎呢可能臭?”地主婆便恶狠狠地说:“那你放的屁不都落在后桶了!我说臭就是臭!”

“大坏蛋!”我愤愤地说。“是啊,是啊”爷爷顿了顿,一丝诡异的微笑爬上嘴角。不过他们也占不到便宜,每次挑水,我爷爷都尽量放屁,快到地主家时,把扁担轻轻那么一划拉,前后桶便调换过来了,于是那恶婆子每次喝的都是咱爷爷放屁的水。

“哈哈哈哈……”祖先的智慧让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我们爷俩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忍不住拍掌叫好,爷爷的山羊胡子也乐得一颤一颤。洋槐树的叶子像极了咧开笑的嘴巴,空气中漫开了快乐的味道。

“爷爷,再讲一个。”我央求道。“好,再讲一个。”爷爷不紧不慢地往嘴里扔一颗黄豆,慢慢地咀嚼,不远处的二花也很有节奏的反刍,我莫名地感觉,爷爷和二花的节奏是一样整齐的。

“还是我爷爷的故事。”爷爷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爷爷有个特点,就是腿长,特别长。”

“有多长?”我问道。爷爷不理会我,只是轻轻地摇动蒲扇,眼睛望着远方曼斯条理地说,有一次,我爷爷在田里干活,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只兔子,“哧溜”一下从爷爷裆下溜过,飞也似地跑开了。

爷爷淡淡地说,你先跑一会儿,我把这垄麦草锄好再说。锄好地,爷爷将锄头一扔,也飞一般地追去了,半袋烟功夫,便拎着一只欢蹦乱跳的兔子回来了。

“太厉害了!”我赞叹道。爷爷笑而不语,我分明看见他微微上扬的眉毛透着一股子自豪的气息。

爷爷讲完故事,便继续哼着依依呀呀的小曲。皎洁的月光照在美丽的洋槐树上,地面上呈现一幅绝美的画面,清风拂来,画面仿佛有了生命,又像要向远方舒展开似的。我不知道爷爷给我讲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我记不清有多少这样温馨的夜晚,中年以后,我每每回忆那段岁月,总觉得是那么不真实,像梦幻一般。

爷爷最终还是离开了我,支气管炎。那是家里太穷,实在无钱治疗。我依稀记得那年冬天,我正在外面疯跑,一根枯柳枝被我夹在裆下当做白马,我追逐着那被寒风裹挟得翻飞的干柳叶,大汗淋漓,灰头土脸。

“小四,你给我回来!”一声呵斥打断了正乐此不疲的我,我寻声望去,父亲铁青着脸站在村口。他嘴唇紧闭,眉头深锁,手掌微颤。我低着头,小步快走到他跟前,爸爸哽咽地说:“快回家,爷爷快不行了。”

那一刻,一种炸裂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响起,我茫茫然地跑回了家,推开门,爷爷被放置在房子正中间的绳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睛深凹,颧骨突出,啊!我最亲爱的爷爷,居然瘦成这般模样!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有的啜泣,有的叹息,我拨开人群,扑上前去,“爷爷,爷爷….”爷爷怔怔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是井底的微光。

“小四”,爷爷吃力地伸开手,好像要牵着我,我慌忙地抓住爷爷的手。“你…要…”爷爷还没说完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像一架破旧的缝纫机发出的轰鸣声,过了半晌,还没有说出话来,便示意爸爸把我拉开。

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爷爷床前的,只记得脑袋昏昏沉沉,像顶了一筐青草。我依稀记得那天夜里冷得出奇,我睡到半夜就被冻醒,感觉像掉进冰窟里一样,爸妈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地在门口撒了一泡尿,黑暗里仿佛有许多人在哭,而我亦管不了那么多了,迷迷糊糊地摸到床上,便很快睡下。

第二天清晨,我隐约听到一个人蹑手蹑脚走到我床前,将冰凉的手搭在我额上,喊道,小四发烧了,难怪这么晚不起床。随即我被抱起,一件大衣胡乱往身上一捆,我想努力睁开眼睛,可怎么也睁不开,便索性一直闭着。

院子里好像有很多人,仿佛一下子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似的。我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像是踩在沙地或积雪上,两只眼睛依然像被胶水粘牢一般。刺骨的寒风像是一只老鼠,钻进我的脖子,刀子一般刺痛我的脊梁。

就这样,我被人抱着迷迷糊糊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冥冥中,我仿佛看见爷爷在云层向我微笑、招手,是那么慈祥、那么温馨,爷爷的花白胡子被夕阳的余晖渲染得金黄,美丽无比。

爷爷用手指轻轻一挥,一道五彩的光环瞬间从他手中滑落,那光环轻飘飘地戴在我头上,一时间我神清气爽,有说不出的快乐。爷爷爽朗的笑声响彻云霄,一个声音从云外飘来,“小四,大胆往前走,不要回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