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听到一阵喧闹。谭嗣同推门一看,原来岛上又来了一批豪客。袁成正摆开宴席,要招待客人。见谭嗣同起来,连忙过来给大家引荐。有山东义和团的朱红灯,大刀会的赵天吉等人。大家听说谭嗣同救助了梁王张宗禹,又保护了本门海底圣物,都连连称谢,与他亲近。
袁成免不了又损失几坛好酒,大家喝得兴起,说道昨日攻打总督府功败垂成,个个觉得遗憾,吵着要一起再去围攻一次,务必杀了那左宗棠。其中那义和团的朱红灯性子暴躁,提刀便要动身。谭嗣同这些日子机缘巧合,结识了洪门,因气息相投,敬佩他们的忠义豪气,总是有意无意的出手相帮。但要说刺杀左宗棠,他却心中极为反对。左宗棠抬棺入疆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铁腕手段,才平息了回乱,逼阿古柏自杀,驱逐了沙俄人。守住了国家的西部屏障。这左季高自称今亮,也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带三千湘中子弟起兵,南征北战,打败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打垮了张宗禹的捻军,打跑了新疆的沙俄。最近还指挥刘传福在镇南关打败法国人。平生无败绩。如今国家外患盛于内乱,如此人一去,国家不知道还能靠谁支撑。他征战当中,还不忘实业救国,在福建办了船政厂,是国家第一家新式造船厂,以充实海防力量,在甘肃办了织呢厂,把先进技术第一次带入边陲。在新疆的屯田不但解决了军粮,更是安顿了民生。此人军事,工业,农业,水利,无一不精通,气度眼界当朝也无人能及。虽然也杀了不少洪门义军,毕竟各为其主,此时的谭嗣同已经知道这世间并不是非白即黑,他对左季高是高山仰止。只想如何阻止这些英雄豪杰去刺杀此人。
忽然想到一事,心中更有了定夺。便起身对众人说道:“昨日一战,影响太大,那府衙必定现在是重兵防守。大家切不能自投罗网。我却有个办法。”众人急忙请教。谭嗣同说:“当日在风陵渡那清兵并不知道我是被梁王假意挟持。想必这时此事也已经传到福建。我只需独自一人去总督衙门求援,说梁王受伤已死,自己才逃了出来。求见左宗棠,这左宗棠是我父亲同僚,又是同乡,必会见我。我假意和他亲近,这样我就能寻的机会,暗杀此人。大家也免了血拼,如何不好。”众人齐声说妙。只有林黑儿轻声问道:万一失手,你如何逃的出来?若真的杀了他,你更是插翅难飞,此法子万万不行。”谭嗣同知她真心关心自己安危,心中感动。却轻声说不妨,没有把握不动手便是,不会拿性命冒险,要她放心。众人都觉得此计靠谱,便定下此事,继续喝酒吃肉。只等天黑,便送谭嗣同离岛入城。
清晨时际,谭嗣同已到了衙门口。这时街道无人,朝阳从远处正缓缓升起。城市的轮廓在晨旭里犹如一幅淡墨山水,美仑美奂。谭嗣同在街头望着景色怔怔发呆了好一会,才走到大门前。
他对门口护卫说了自己身份,那护卫并没刁难,要他稍等片刻,自己便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一仆人从里面出来,领谭嗣同进了大门,穿过中堂,又过了个院子,走到后面一排房子前面,带他进了一间偏房。只见一人半卧在床,豹眼虎颌,不怒自威。身边并无侍卫,便知此人便是当今威名正盛,用兵如神,勇冠三军,气冲牛斗的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二等恪靖侯,今亮左宗棠了。
忙上前执晚辈礼请了安,说了姓名。左宗棠稍问了些他父亲的情况,话题一转,便询问梁王的事情。谭嗣同隐去了自己是故意被挟持和龙二未死一事,只说当时梁王已受重伤,身边侍卫只剩一人,大家顺流而逃,也不知到了哪里,眼见梁王已经不行,那侍卫便靠岸去帮他买药,自己才趁机逃离虎口。慌不择路,辗转到了福建地界,又怕再被梁王追杀,便特来投靠。
左宗棠说:“你一无名小子,即已逃脱,那张宗禹不会再追你这无名之辈了,只管放心。不过既然是故人之子来了,在此多逗留几日也无妨。自己可四处游玩一番。”见无那老对手张宗禹的下落,不想再和这黄毛小子多费唇舌。口气淡漠,便要打发人走。
谭嗣同心中早有计较,当即说道:“还有一事要说与左相知道,那张宗禹伤后曾与那救他的侍卫叹道自己原准备要与沙俄割地借兵,如今伤重难医,只怕错失了卷土重来的良机了。左相还的防着此事。”此事完全是谭嗣同自己杜撰,为的是为自己所想求一个答案。谭嗣同年纪虽轻,心中却堆积了无数无人可咨询的难题。他此次前来,并不为刺杀左宗棠,反而是希望找机会让这位当今第一人为自己传道解惑,指点迷津。
那左宗棠果然对此说有了兴趣,招手谭嗣同坐下,盘问张宗禹逃亡时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谭嗣同不敢多撒谎,怕漏了破绽。推说自己当时慌张,并没留心还有其他可疑的谈话。
却反问道“自古边陲多为外族,常有反心,又土地贫瘠,还每年都需要国家庞大的财力物力军力维持,那张宗禹可以割地借兵,我们自己为何不干脆让土地换和平?这样可保西北,东北平安,再聚全国之力,以省下来的财力物力守住中原富饶之地?”
这是少年谭嗣同心中一直在盘旋的一个问题:“如今日本,沙俄,都垂涎本朝的国土,而国力衰弱,而西北边陲荒凉贫瘠,对国家经济只有拖累。既然无力与诸国周旋,长久必被诸强瓜分,还不如舍一时之痛,等喂饱身边隐患最大的两只虎狼,却好以夷制夷。”
左宗棠即觉得这问题幼稚却又觉得其实值得解答,起先认为眼前的年青人不过又一个惹事生非,四处游荡的纨绔子弟,这时却有了改观,便和颜答道:“你家菜园子里是不是每年春夏都栽满了青菜辣交豇角黄瓜?全家人靠它吃菜。那菜园子是不是要扎紧篱笆载上荆棘?因为鸡呀鸭呀猪呀那些畜牲一有机会就会跑到里面祸害,毁了一家人的生话?这中原江南就是个大家的菜园孑,篱笆拆了,荊棘没了,畜牲就无遮无挡闯进來了。敌人只要顺江而下,或入关一马平川,你怎么挡他?明白了吗?不过那李合肥的想法还真和你不谋而合。他正要这样做呢。”
谭嗣同如醍醐贯顶,灵台一闪。自己学问不过是纠缠于细支未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左宗棠一语就道破了关键,不再迟疑,双腿一跪,拜了下来:“晚辈还有许多不解之惑,求左相点拔。”
左宗棠挽起人他说:“我与你父亲同辈,你就叫我伯父吧,有何疑惑只管说来,只怕这才是你来福建的真正目的吧!”哈哈大笑。想起几十年前自己在湘江岸边,为见林则徐一面,也是惶恐急切,竟一脚落在水中,正如面前少年一般,有无数因惑,只望得贤人指点,顿起了爱护之心。
自曾国潘起,湖南学子就有投军历练,思行合一,以经世致用的传统。后来也确实出了许多人才,像致力教育的王闿运,精于外交的郭嵩焘,更多的是开牙建府,治理一方。左宗棠见这少年颇有慧根,又是同乡,便有了提点之意:你还有何疑难,不妨说说。”
谭嗣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开始,便首先问道:“太平军和捻军真的该剿吗?”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又是左宗棠得以成名的最大功绩,但他是真心想问,也相信眼前这人会真心答他。
院落并无他人,十月的阳光落在院子里明亮却带着冷意。几朵金黄菊花开在天井里,格外耀眼。一片枯叶飘到了地上,毫无声息。
“本朝是如何入关的?你不会不知道吧。陕西李自成作乱反明,当时满族人还在冰天雪地里打鱼狩猎为生,不过区区几十万人口。却趁乱得到了这万里河山。如今沙俄,西洋,东洋,哪个国家不比当时的满族要强大的多?如果不平乱,满族人或许亡了,可遭殃的只怕还是百姓,得利的却是那些异族呀。”
“那些叛军可以建立新政权呀?”
“一群没有政治纲领,治国理念,系统正确的治理方案的毫无经验的乱民,你相信他们可以管好几亿人的大国吗?”
“可刘邦做到,朱元璋做到了,本朝也做到了呀!”
萧何入秦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保护所有当时秦宫内的国家资料。朱元璋怎么做到的,遇到一个比他还不懂治理国家,只会杀人掠夺的政权。本朝是有了洪承畴呀。而且他们作乱时都没有外敌干扰,有时间休养生息,学习执政。你看那洪秀全做了什么?刚占据江南就贪图富贵,搜刮民脂民膏,欺凌百姓,争权夺利,自己内乱,军事上,不知道自古由北往南占据地理上的优势才才能巩固政权,政治上,不知道巩固人心,民心才是任何政权的基础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惜有几个人会真的懂!”谭嗣同记得这话张宗禹当时也说过同样的意思。两个殊死厮杀的敌人,心中的理念却完全一样,有救世的抱负。若彼此知道,不知是什么感觉。而一生两人所做的又都是同一件事,杀人,视人命如草芥。
“那难道就由他烂下去,到时岂不是更加无力回天,只能任人鱼肉。”
“我一生都在找这个答案,可惜,我没有答案给你。”
“中国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死循环,一个新朝上台,休养生息,然后国家中兴,老百姓能过些好日子,便开始暮气日重,走下坡路,最后从上至下腐烂,被另一个政权替代。每每不过二三百年。我和曾文正公当日也议过这个死结。他文学义理要强过于我,他也无言以答。我曾试探过他,可否取而代之,他以茶代墨,连写三个荒缪于桌。我再不敢提。想我们这代,学的程朱理学,尊的孔孟之道,又行将朽木,只能这样了。我今日教你,便是希望你们能有所作为。做些改变。”
“如今国事疑难,巨变顷刻即至,又怎么拖延得起?”
“李鸿章说他是缝补匠,每日东缝西补,一栋将垮的老房子,再修补也只是拖延时日,这是下策,将房子推倒重建原是上策,可如今的局面只怕房子倒了一片废墟,却不会有机会给你重建。还有一个中策,就是把房子加固,延长它的寿命。”
“那如何加固?”
“一个国家的实力由政治,文化,经济,军事等许多因素组成。而当务之急就是经济,有钱民生才会改善,民生改善就不会有内乱,国库才有盈余。然后军事才能增强。有了军事力量才能保护家园。这是治标,却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我们国家以农耕立国,讲的是民以食为天,一向忽视贸易工业发展。所以如今落后诸强有百年之远。只有马上开矿山,修铁路,发展工业,增加与各国商贸流通,互补有无。这样又会把许多绑在土地上又找不到出路的农民解放出来,参与到工业发展,也让他们有新的谋生技能。这样国家不会****,便可以增强陆防,海防,我在福建办船政厂,张之洞在湖北搞军械局,都是此意。但治本在下却要开发民智,让所有人都学习文化,思考问题,聚全民之力来一起努力,在上要根本改变现在的政治制度。这都不是几句话可以说的清楚的。我这里有几本介绍西洋科技文化的书籍,你先拿去看一下,再说说你的想法,我们再聊。今天就到这里吧。”
谭嗣同心中就像漫漫迷雾遇到一股狂风,被猛烈撞击,却又见了一丝光明。还有许多迷惑想解,但已经消化不了,左宗棠要他就住在自己的书房,屋中书籍可随意翻看。不再说话。谭嗣同见他倦意浓浓,只好起身先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