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拿起理藩院侍郎德成巡视闽浙时呈上的折子时,不由想起了同协辩大学士尚阿力的谈话。
“尚阿力,德成上书,也讲柴大纪带兵骄纵,声名狼藉,卿以为如何呢?”乾隆皇帝问。
“回皇上,臣也见到许多官吏弹劾柴大纪,依臣看来柴大纪触犯众怒,一定是居功自傲,侍郎德成奉旨出使闽浙,当然知道详情。”尚阿力明知德成是受福康安之托,有意为之,不肯挑明。皇上一向袒护福康安,柴大纪虽有战功,又有人替他说话,但做为一个绿营汉将,竟敢与福康安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台湾战事一了,他的前程便岌岌可危,这是对抗权力的必然下场。另外,柴大纪的背后是鄂辉成德在鼓动,而鄂辉和成德的背后是阿贵在指使,打击柴大纪就是在灭阿贵的气焰,所以,他即应承了皇上的本意,却也不把话说死,一古脑推到德成的身上。谁叫他讨好福康安,胡说八道!
乾隆皇帝经过一番思考,提起笔沉思着。他又想着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趁势为福康安树威的问题。通过柴大纪对福康安不恭不敬的事情,他联想到朝中以阿贵为首的一斑人对福康安的态度,不由又焦躁起来。一个二品的绿营提督都敢蔑视福康安,那朝中的文武大臣不就更有持无恐了吗!长此以往还了得?倘若自巳不给福康安做主,又会有谁替他做主呢?尽管福康安才华并不出众,平日也常有失检点,可他是自己认定的人,一个帝王认定的人还要你们这帮人说三道四吗。如果事事都由着这些人的性子来,这帝王还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平定甘肃之乱,荡平台湾十几万叛军,不都是福康安的功劳么。刚刚传来的战报,捉到了天地会义军首领林爽文,这可都是常人所不能为的大功呵!对,趁着大军凯旋前夕,就着这股子热乎劲儿,再为福康安撑撑腰,也叫旁人看看,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他精神一振,朱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道:“守诸罗一事,朕不忍以为大纪罪,至其他声名狼藉,纵兵激变诸状,自当按治。”
写完上谕,他长长吐了口气,闭目暇思,似笑非笑,似睡非睡,惬意中竟然习练起吐纳功夫来。
神思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柴大纪血淋淋的人头,看到福康安头戴红宝石顶,身着四团龙补褂,骑着御用鞍辔马,威风凛凛率领大军回京。朝中所有大臣纷纷迎侯在城门外
蓦然,冥冥中传来一声叹息:“乾隆,这就是功臣的下场么?”他暗自吃了一惊,仰望天穹悠悠说道:“历朝历代不都是如此么?朕也不能脱俗呵。”
在青海的草地上,新任四川总督的成德和四川将军的鄂辉,正兴致勃勃地带领人马跋涉在泥泞的路途中。
收到阿贵密信的驻藏大臣巴忠,匆忙放下后藏的军务,赶到前藏迎接鄂辉和成德。
不惯于高原气侯的将士,到达前藏的路上就病倒了一半,朝廷规定的限期己过,大军仍在茫原中缓缓蠕动。当巴忠讲到廓尔喀人凶悍善战时,原本就没有战意的成德,竟然不敢再向前进军,主张驻扎在前藏。鄂辉看了看躺倒一半的将士,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二位大人,廓尔喀人已经听说朝廷派大军入藏,想必会收敛许多。依敝人之见,既然阿大人要我等避战,那么不妨与廓尔喀人商谈一下。”巴忠心怀鬼胎,两眼乱转,说话躲躲闪闪。
“谈什么,有什么可谈的?让将士们休息几日,之后与廓尔喀人开战,弹丸小国敢于天朝对抗。”鄂辉恨恨叫让。
“巴大人刚才是说”还是成德听出了巴忠的弦外之音。
“哦是这样,”巴忠干咳了一声,说道:“敝人想出一计,一可以让福康安和巴特尔从速进藏;二能使我等三人坐收功名,岂不是美事?”
“噢”鄂辉和成德听了同时叫出声来,他俩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又矮又黑的胖子有这样的鬼道道,不由得瞪起眼晴,打起精神,异口同声问:“乞道其详?”
巴忠挤了挤三角眼,扭妮道:“只是不知合不合二位大人的心思。”
“我等之间,但说无妨,说呀。”
两人同时催促,四只眼晴流露出即喜悦又猜疑的神色。
巴忠见两人这么着急,也来了劲儿,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藏区离中原遥远,这里现在又是我等三人主事,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所以不妨假传捷报,说大军几经惨烈厮杀,击退廓尔喀人。朝廷定然为我等加官进爵,而后,再报廓尔喀人卷土重来,声势浩大,我军将士不服高原气侯,半数病倒,请增派援军。这样一来,功劳有了,又可以让福康安、巴特尔带生力军入藏。”
鄂辉一听大失所望,大叫不妥:“不可不可,此事万万做不得。”
“为何?”巴忠问。
“巴大人难道忘了,此事一旦败露,可是欺君大罪呀,祸及九族哩。”
“可鄂大人也忘了,在这里是我等三人主事,别人远在数千里外,怎么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巴忠一见鄂辉在犹豫,试图打消他的顾虑。
“可是福康安和巴特尔大军一进藏,到头来还不是一切全都败露,那”鄂辉还是不肯。
成德斜视着侃侃而谈的巴忠,不言不语。
“哈”巴忠仰头大笑数声,正色说道:“有阿大人的精心安排,两位大人鼎力而行,福康安和巴特尔能安生几日?他们一出了事,这大军还不是由二位大人统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呼风唤雨,想怎样就怎样!
鄂辉一听眨眨眼,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虽然认为这样做不太地道,但功名利碌的诱惑力还是占了上风。抬头向成德瞅去,他需要成德在这种时刻把关。
“巴大人,刚才的说法不过是我等的一厢情愿,可廓尔喀人哪管许多,倘若他们全力攻来或是声东击西,我们支撑不住,朝廷得到捷报不急于派援兵,那我等失地之后又怎么自圆其说呢?”成德一开口就留足了退路,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就要靠智谋。”
“什么智谋?”成德问。
“暗地调停,应付局面。”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廓尔喀人肯么?”鄂辉咧咧嘴。
“不妨给他们一点好处。”
“议和?”成德大惊失色。
“这岂不是丧权辱国?”鄂辉怒吼道:“堂堂天朝大军,就算病倒一半,廓尔喀人也未必奈何得敝人。再说,没有皇上的旨意,为臣的怎敢随意议和?”
“不不,鄂大人,不是议和,是暂时贿和。”巴忠纠正。
“以什么来贿和?达到什么样的目地”成德很沉着。
“以假契券,只当权宜之计,只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拖到福康安大军进藏。到那时收拾这个弹丸小国,胜算在握。”
“这”成德低头沉思起来。他是细心的人,在考虑任何事情的时侯,总是反复地权衡利弊,两利面前取其重,两害面前取其轻。他当然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不过,眼下在他脑子里,考虑的最多的还是侥幸的yu望。他计算着时间,编织着福康安、巴特尔入藏后的不幸结局,憧憬着自已和鄂辉统帅大军的辉煌蓝图。渐渐,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印在脑子里,并且越来越清晰。是的,这场纠纷最终要看谁是强者,强者为王。大军一到定会势如破竹,大败小小的廓尔喀人,就象把不听话的羊群赶进圈里一样。到那时谁敢再提什么契券之事,败军之将何以言勇?这个秘密只有自巳和巴忠、鄂辉知道,三人守口如瓶,就象人们看不到挨佛勒斯峰顶一样,永远是个迷!此外,这个巴忠全然不是良善之辈,他会不会背着朝廷做了什么?他是驻藏大臣,自巳和鄂辉只是领兵打仗,日后一旦有了不测,完全可以一推六二五,把责任推给去谈判的巴忠。
“两位大人意下如何?”巴忠急了,他一门心思在此事上立功,借以结束这倒霉的高原生活,调回京师或内地。
“也好。”成德终于点了头。
鄂辉一看成德赞同此事,也没多想就跟着同意了,在他看来,凡是成德点头的事不会有错,这个人小事上从来没吃亏过。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谈判的条件,由谁出头露面与廓尔喀人谈议和条件的问题上,又相互推诿了一阵儿。
“巴大人身为驻藏大臣,深谙当地民情和廓尔喀人的秉性,理当出面调停,敝人与鄂大人只是带兵之人,是战是和全凭地方父母官之命。”成德半真半假地把责任推到巴忠身上。
“成大人过谦,敝人虽说对廓尔喀人的性情略知一二,无奈口笨舌拙,那有成大人这般伶牙利齿,处事周全。还是”巴忠不尴不尬强装笑脸,非要把成德和鄂辉拉进去。
“怎么,既然巴大人萌生此意,想必安排好一切。到了此时又如此推托,难道其中别有隐情么?”成德说到这里故意停住,闪闪发亮的眸子,紧盯着发窘的巴忠。
“哦既然两位大人信得过敝人,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是福是祸,两位大人可要担待哟。”巴忠干笑几声,仍然拿话想套住鄂辉和成德。
从台湾凯旋而归的清军,慢慢行驶在闽浙大路上,所到之处,沿途的州府无不争先供张侍侯,曲意奉承。
福康安当然十分高兴,与巴特尔身着四团龙补褂,提紫缰,挂金黄辨珊瑚朝珠,八面威风地缓缓行进。
巴特尔却是满腹心事,时喜时忧,顾虑重重地走着。
台湾平定,他与福康安将会再次图形紫光阁,皇上真的下旨为他雕像于台湾,并赐金百两,白银三千。照理说,这些已经够荣耀时了,可是他喜悦之余又觉得十分空虚。
三十年的征战,他身经百战,屡立战功,然而,皇上每每只给他一个虚职。多年来,他多么盼望独自领兵出征,扬威于天下,他自信比任何一个将军强十倍!不是么?随福康安出征的十年中,有哪一仗不是自巳筹划,并且身先士卒地打胜的呢?这位福大将军哪回不是坐阵后方,怀抱美女对酒当歌中静等取胜的捷报呢!可令人气愤的是前人种树,后人纳凉,真的是叫人心灰意懒,望月长叹。
皇上不公。这是他得出的结论,而为什么不公,他一直不明白。但是在回顾往事的时侯,他又觉得在朝臣之中,皇上还是偏爱自已的,给了自己许多让其他文臣武将垂涎三尺的恩惠。恰恰又是这种恩惠与隐隐约约、让他困惑不解的不信任感交织在一起,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顿时被阴云笼罩,沮丧到极点。为了部族,为了大清江山社稷,当然也是为了自巳,他舍弃的东西太多了。他忍痛拒绝了对自巳一往情深的师妹,抛弃了师门情谊,与众多武林同道结为仇敌,为了取得皇上的信任,他狠心驱赶着索伦将士在血雨腥风中厮杀
想起那丢弃在荒野上的堆堆白骨,他的心时时颤栗,觉得有愧于部众,如同犯了罪似的,慌恐不安。他不知道日后回到索伦部时,如何面对入那些孤儿寡母和老弱残丁。他时时扪心自问,我给索伦部究竟带耒了什么?浩荡的皇恩给千里索伦草原带来了什么?
皇上的猜疑给他以沉重的忧郁,也是皇上的恩宠给他以无限的希冀。
苦闷彷徨之余,他最后还是坚信皇天不负有心人。
多年宦海生涯,他耳闻目睹了多少卑劣龌龊的事情,包括皇室中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勾当和叫人瞠目结舌的仇杀。他从厌恶、震惊和恐惧到习以为常,渐渐又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谋事在人。成大事者,不甘居于人下者,要成为人上人者,就必须奋力争斗,甚至不择手段。善者被欺,愚者被杀,只有智者才扶摇直上。
既然要与人斗,与群雄相争,那当然就要时时思谋,不停地筹划,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呵。这也是他刚刚得胜后却喜悦不起来的原因之一。
鄂辉和成德中途带兵回京,又听说他们二人率兵进藏,并分别擢升四川将军和总督,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开始,他怀疑是皇上为缓和矛盾而召回鄂辉和成德,但一听说二人领兵进藏抵御廓尔喀人,马上猜出是阿贵的主意。这明摆着是在遗漏补缺,让鄂辉和成德立些战功,与自巳抗衡。不久,他又对自已的猜测产生了怀疑,不对呀,进藏打仗仅仅带去五千兵马,和藏区人马合起来不足一万,能与廓尔喀人对阵?廓尔喀虽为小邦,但两万兵马还是有的,况且高原人习惯于冰川雪山,不惧空气稀薄和山地作战。真的开仗,鄂辉和成德的人马怕是两个不顶一个廓尔喀人。
就算皇上不懂这些,可阿贵和兵部总不至糊涂到这个地步,鄂辉和成德可是他的爱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