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树才一直没走,方晴从修中青办公室出来,他只瞄了一眼就知道:他们达成共识了。
看来自己真的得走了。
在这家公司待了五年了,五年,人生有几个五年。他现在才发现,五年前自己是行政人事经理,五年后还是行政人事经理,一直没动过。
三十八岁,出去又要一切重来。
老家的人都觉得他混得很好,在深圳啊,大城市啊,还是一家特别高深行业的经理,反正他们也不懂经理跟经理的区别,反正是个小老板,那回去吃饭喝酒打牌叫一个体面。
农村老家的人一在父母面前说起自己,都是,哎呀你那儿子混到深圳了,大城市啊,经理老板啊,父母一听乐得不行。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找了个有能力的老婆,自己的工作其实主要是稳定轻松,定点上下班,周末等一切节假日该有都有,薪资也还凑合。
现在可好,还没找到下家就要面临离职,托朋友找找总是有去处,可像这样轻松好打发的工作去哪弄。想到五岁的女儿,看来临到中年反要奋进一把了。
万树才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关注着修中青的办公室,没多会,修就出来了,方晴正跟网络部的同事在讲着什么嘻嘻哈哈的,从对面位子的走廊一拐而过回到自己的位置,修总正好从她背后一路而过,含笑看着她看了一路,那笑容像看自己的女儿或小情人,还宠得很,修总嘴角都乐得歪了。
哼,他倒是找到帮他围脚的人了。哎,这个方晴还真小瞧了。可就现在看着也是傻哈哈的样子啊。
嘿,万树才不禁暗自好笑,他只道方晴快三十了,肯定经历很复杂了,智商能力嘛就肯定不咋样,没想到这点料差了。
不得不说,他的确料岔了。
就说现在他所看到的方晴:正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们部门的人都走光了,她还在加着班,他觉得她是做给老板看的,而她肯定不能知道现在各人的心思。
而其实,方晴真正是在专注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并非做给谁看,而是她多年的习惯,事情不做完不下班,毕业开始便如此。至于他心中所想方晴未必尽然知晓但也能料个七七八八,甚而他此时对于她的观察琢磨,疑惑不解,大势已去的失落,她全然知道。
而她并没有反过来琢磨他研究他观察他,她甚至都没怎么认真看一眼此时的万树才,但她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能感觉到,这是她的本能。
甚而修总从她身后走过,看着她笑得嘴都合不拢,她也感觉看到了一样,而她并没有耗费太多精力去猜测揣度,只凭感觉便知,因为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合乎情理,便是真理。
然而,方晴的精力还是扑在她的工作当中,写今天的总结和明天的工作安排。
她时常想,假如自己是一个醉心于搬弄是非玩弄权术的人,而又足够的三观不正,这世上只怕很难有敌手。
比如此时此地,她完全可以趁机将延妍一干人等撵走,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有无数的机会,或者制造机会,将延妍,万树才等一个个清理掉。
但她没有,她的精力一直专注在,如何做好工作,出成绩,如何获得公司的认可,管理层面和其他员工,包括自己部门内部的,如何让他们消除对自己的成见,接纳自己,融入自己,让他们知道,她并不是来与你们斗争的,而是来合作的,共处的,共同进步,共谋事业的。
于是她在工作当中时时刻刻不在总结反思自己观察他人,只想找出自身不足以向他人学习,同时看出哪些她是可以为他们提供帮助和补充,她是把自己当做新鲜血液,注入新的力量的。
她想,没有人会不接受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人,使自己变得更好的人,不是吗?
方晴在深圳周边蛰伏的数年,工作之余饱读古书,中国古来圣贤,皆是如此。虽然她的见识和阅历尚不能判断自己所坚持是否一定正确,她也能理解,现实中多半不尊正道的人更能让自己获利,但她不愿那样做。她也知道人心早已不古,但她想先坚持着看看。
好在今天的结果让她坚信,事情的结果终究是站在道义一面的。她有能力,遵循的是光明的正道行事,上天为什么不帮她呢?这才是真正的立足之本。
因为有着这样的心境,她加班也加得欢乐不已,心中有种希望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迸发,像大树伸出枝干一样的四处蔓延,流淌,那感觉好似心中的血液都暖了起来,有了温度,在全身四处蒸腾跳动,整个人也充满了活力。
她活过来了。
既然精气神已有,剩下便是实力展现了,也即,要出实打实的成果,如此,才能真的在公司立足。
述职会议后的第二天,招聘部异常的风调雨顺,再不见狂风肆虐了,各人都恢复了职场该有的样子,李奇开始划分各人的招聘任务,当中有一项最棘手的,也是其他人不太愿意接受的招聘项目,方晴主动要求接手。
他们的确是觉得该给方晴,呵,你现在不是正受宠嘛,不是都说你能力强嘛,述职讲得多好,那你就来啊,但方晴那样满心欢喜的接受,还生怕不给她似的,他们又觉得早知不分她了,看她好像捡个宝。
但没有一人真正反对,顶多就是嘴上冷嘲热讽一番,或表现出一副并不真的接纳方晴的表情,延妍的态度甚至是几人当中最好的。
谁叫方晴现在的靠山是修总呢。
方晴不会去关注各人心情,她眼下只关心如何完成这个任务。
这是一个关于销售团队组建的项目,来公司没多久她已经知道,军略最初是做咨询培训起家,都是线下的业务,2005年左右开始涉足线上,成立了一个叫做孵化中心的部门,其实就是主要研究在线学习课程的,这个项目直到2010年左右才开始有盈利的苗头,说白了以前是靠着线下的业务赚钱来养着线上的研发,线下业务紧缩,线上业务扩张,扩张就要招人,招人要钱,线上的人员配备多是软件人才和课件开发人员,薪资相比线下的更高,产出却几乎没有。
这样也难怪线下的那些人会心生不满了。
她就此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说公司有几波大的离职潮,更有两次大的裁员风了,公司主营方向发生偏差,靠着他们打江山最后却不打算要他们坐江山,既然迟早要赶我走,我为何要成全你之后再走,还不如趁早谋出路,反正你的薪资本来就低于市场价。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因为线上的课件刚有点成果,此前的销售一直是线下的销售部兼顾的,此时想要成立电话销售中心,李奇说公司就是要专门为线上课件销售配置的。
“那这个人谁来管理呢?这个电销中心的定位是什么?他们具体的工作定位?”
方晴开口只问了三个问题,第一个李奇说自然袁总来带,后面两个,一来他不知道,二来,方晴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叫你招个人,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方晴急了,说,“我不弄清楚怎么招人,你以前都是这么招人的吗?”她真的觉得荒唐,招聘做成这样糊涂,叫个什么事。其实想说“你们”,又觉得这样把延妍和迟郁郁也饶进去了,有点不敢得罪她们。李奇你是经理,只好受着了,反正你此前对我也是毫无人道可言,我为什么要事事都做救世主呢。
李奇稳了稳身体,慢慢道,“反正你先招着再说。”
“那这个岗位的薪资预算大概是什么范围?带几个人的团队?我刚才说的工作定位,其实更重要是指他在销售链条中的定位,比如,既然是电销团队,那么他是只负责信息挖掘,然后将其交给之前负责项目销售的销售部,还是说他们也负责跟进,成单。他们跟现在的销售部是什么关系?相互独立还是如何配合?是针对全国市场,那跟现在的销售就有地域重合,这个如何权衡,划分标准是什么?”
“这些你先不用管,先招着再说。”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怎么能先不管呢,这关系到他们的薪资设置啊,他们的业绩提成怎么算啊。”
面对方晴近乎咄咄逼人的追问,李奇脸憋得通红,若不是他本来皮肤偏黑,此时已然很失态了,另外两个也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李奇知道一定要稳住自己,要不方晴会趁着修总认可她很快就欺到自己头上甚至将自己赶走取而代之,坚持回绝,“你不用想这么多,这不是你关心的。”
李奇的回答让方晴觉得好笑,可惜没有眼镜要不真的该大跌,之前只是觉得他懦弱,倒是现在才发现,他心胸这么狭小,方晴不认为他会无能愚蠢到这个地步,她看出他是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但是招聘就是这么做的啊,你自己又没把岗位阐述清楚,就个岗位名称,我不弄清楚怎么招人呢?你这都不解答,连这个岗位因何而来都搞不清,要你个招聘经理何用?
方晴心中腾地生出一团火,带着骄傲之感,越烧越旺,她特瞧不上这种人,恨不得拍桌子跟他大吵一架,指着他脑门,“我去,你做过招聘没啊!”但理智告诫自己,不可冲动,要压制,他已经对你有芥蒂,要是你也冲动,就会再次闹僵,事更加做不好了。
现在最重要是保证事情顺利开展进行下去并漂亮完成。
“不是我想要知道。是求职者。比如你面试一个销售主管,他要问起提成点怎么说,考核标准,这些我必须先自己非常清楚。”方晴只好退而求其次,且轻声软语,态度良好,意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要跟自己这个人本身纠结。
方晴的态度明显透着轻蔑不屑,李奇也想不到方晴其实骨子里一直都是如此,工作之外还好,涉及工作特别较真,心中因为述职而来的阴影一直没能消除,总觉得方晴是故意针对自己,像延妍之前针对自己一样,加重了态度,“我说过,你不用问这么多。求职者问什么,你不用每个问题都回答的,你不用告诉他们,这是你招聘该有的把握。你也不用把提成点说得那么清楚。”
我去,方晴彻底无语了,要怎么跟他沟通,她只是打个比方,并非说要一一回答。看着他满脸黑气,他还生气。再次放慢声音语调,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是在跟他沟通,“我说的这些是我们作为招聘者自己必须弄清楚的,并不是非得告诉求职者。而是我自己至少得知道该如何应对,对吧。哪怕是忽悠求职者,也要忽悠得合情合理。其实目的就是一个,要尽可能招到合适的求职者,同时也不能因为自己理解不到位错失真正合适的求职者。你说呢。这其实就是招聘当中的岗位分析这个环节,最最基本的,也没什么过多了解的。”
李奇不答,小小的会议室顿时陷入沉默。
就事论事,延妍和迟郁郁心中都觉得方晴问得所有问题都是合情合理的,她们都不约而同的想,原来招聘还要弄清楚这么多问题啊,以前她们招聘都是拿到岗位之后,根据岗位描述设置一下关键词,学历、年龄、工作年限,然后按图索骥的在招聘网站上搜索简历,一个个打开看,一个个电话联系,说下基本情况,有了初步意向,邀约来面试就是了。至于方晴关心的这些,有些他们觉得面试再说,有些他们之前想也未曾想过,比如什么销售链条,那是什么东西,跟自己招聘一个销售主管有什么关系。
只有李奇知道,方晴自然不能与她们相比,他并非完全心胸狭窄,只是方晴的过问已经关心到战略层面了,他都未细想过,都是袁枚说了算的,不是她这个执行层面该关心的事。可是她居然关心到了,还走在自己前列,自己不想回答,甚至也回答不了。
方晴并非不能理解到这点,她只是觉得我就是因为要做好事,所以必须了解清楚才能尽可能做得最好。
“这样吧。我跟袁总再沟通一次,然后答复你。散会。”李奇说完这句话,合上笔记本便先一步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