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愁别恨、怀乡思故,是诗人吟咏无尽的题材,薛涛的诗作,也有大量这类题材。因感情的深挚、诗兴的浓郁、想象力的奇特,她不写则已,但若下笔,必不同凡响。且看她如何写思乡:
峨嵋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
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
这首题为《乡思》的七绝,把游子思乡却无法回乡的愁苦和希冀,写得剖心入骨。思乡人伫立江畔,凝眸流水,心系远方的故乡,却只能在异乡独自惆怅。后两句是诗人对返乡的向往,写得风生水起、满纸喧哗,但让人感受到的却是更深的寂寞和乡愁,这正是诗人的高明之处。
薛涛生活在浣花溪畔,常常面对锦江的流水。水在诗人的眼里,是岁月,是情思,是流动而又凝止的满腹心事。薛涛怀人的诗篇中,离不开水的形象。其中有几首写得尤为动人,如《江边》:
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
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清江。
独立江畔,听脚下流水呜咽,望风中归雁双飞,思忖人生的诡谲和世态的炎凉,想念远方的友人,百感交集,诗意顿生。毫无疑问,这样的诗意,必定深沉悲凉。这样的诗意,让读者在共鸣的同时,由衷地感叹诗人的才华。后人对此诗有这样的议论:“‘人世’句之妙真是烟波万里,苍茫一碧,忽想身形,陡然一惊,不知其语之何从生也。”
这样的佳作,在薛涛的诗中还有不少,如《寄张元夫》:“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都是写在水边的诗,诗中有波光漾动,折射在诗人心中的,是人间的深挚之情。这样的诗,要论诗艺,自是人间高手,诗中情景交融,虚实映照,余音缭梁,弦外有声。若品意境,更是深厚幽邃,语近情遥,含吐不露,悱恻缠绵,令人读之而心生无穷的伤感和悲凉。诗为心声,这些诗的情怀和意境,和薛涛的身世性格是极为吻合的。
薛涛的诗,涉及的题材和对象非常丰富,山林田园、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世态人情、日常生计,在她的诗中都有展现。她对音乐的理解,尤其让人佩服。《听僧吹芦管》就是一首绝妙的音乐诗:“晓蝉呜咽暮莺愁,言语殷勤十指头。罢阅梵书聊一弄,散随金磬泥清秋。”
如果认为薛涛的诗不过是格局精微、情感细腻的小女子诗,那就错了。薛涛的诗中,有当时很多男子难以表达的雄健阔大之气。她对历史的见解,对时事的判断,使很多自负的官吏和文人折服。她被贬罚松州,虽是灾祸,是人生的一段坎坷,却也使她有机会饱览奇丽山水,体察边地民情,心胸因此而开阔,思路也不再囿限于小小的书斋园林。
她的《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是脍炙人口的力作:
之一: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之二: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明代诗人杨慎曾经这样评论这两首诗:“有讽喻而不露,得诗人之妙,使李白见之亦当叩首,元、白流纷纷停笔,不亦宜乎。”这样的评价,似乎有点夸张,能让李白叩首称臣,让元稹和白居易们折服停笔,没有那么容易。杨慎对薛涛的诗作有如此高的评价,是因为钦佩她的正直,一个弱女子,能将民间疾苦牵记于心,并为之大声疾呼,确实难能可贵。
薛涛这类诗中,另一首影响更大,曾引出后人的很多评论。这首题为《筹边楼》的七绝,也是薛涛远游边地后的感慨: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这样的诗,让人联想到唐诗中那些气势雄健、格调苍凉的边塞诗,出自一位女诗人之笔,实在难得。清代诗人纪晓岚在主编《四库全书》时,将此诗收入,并有如下议论:“其托意深远,有‘鲁嫠不恤纬,漆室女坐啸’之思,非寻常裙屣所及,宜其名重一时”。纪晓岚的评论中,用了两个典故,“鲁婺”和“漆室女”都是古书中忧国忧民的女子,将薛涛类比这样的女子,是赞赏薛涛的忧国情怀。筹边楼,是当时为抵御外侵,加强边防所修的一座新建筑,薛涛以此为题写诗,议政的意味是明显的。她赞成建楼固边,一楼高耸,威镇八方,可以震慑对蜀地有觊觎之心的外敌。但是薛涛的诗意绝非歌功颂德,耐人寻味的是此诗的后两句:“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她用自己的诗句表达了看法:镇边的众将领,不要为贪功邀赏而轻易用武,应该高瞻远瞩,纵览全局,有博大宽广的胸怀。此中的讽喻之意,在当时可谓振聋发聩。
唐代有三位有名的女诗人,除了薛涛,还有李冶和鱼玄机,三人中,薛涛成就最高,存世的作品也最多。薛涛的诗才,千百年来一直被人赞美。薛涛能写出这么多佳作,得益于她渊博的才学,也因为她坎坷的经历,古人有这样的议论:“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水,未必能文,纵文亦儿女语耳。”
长教碧玉藏深处
薛涛多才多艺,也多情。读她的诗,便能感受到她无时不生、无处不在的情感。哀怒喜乐,悲欢忧愤,渗透在她清丽的文字中。薛涛这样一位情感丰富的女性,一生和那么多达官贵人、文坛才子交往酬唱,很多人爱慕她追求她,她也一定恋爱过。世间流传最广的,是她和元稹的爱情。薛涛和元稹之间,究竟是关系亲密的恋人,还是惺惺相惜的诗友,历来众说纷纭,有不同的看法。大多数人都宁信其真而不愿认为是误传。两位才情相当的诗人,生生死死恋爱一场,留给文坛一段千古佳话。在望江楼公园的薛涛纪念馆里,我看到在展示薛涛履历的图表中,将元稹和薛涛的交往作为重要事件加以标点,看来也是认同了元薛相恋的传说。
元薛交往,在史书中没有多少具体的记载,只字片言,语焉不详,然而有一种解读,不会太离谱,那就是读两个人之间交往的有关诗篇,那是当事人的心灵剖露,诗不会骗人,后人可以从中窥知其中的秘密。
元稹,字微之,是中唐最为著名的诗人之一,和白居易齐名,人称“元白”。而薛涛,是当时声名最大的女诗人。元稹生性好结交,也喜女色,对薛涛这样才貌双全的女诗人,他当然感兴趣。起初,只是远闻其名,由慕名而设法相聚交往。他们之间最初的认识,是以笔墨相见。关于元薛之恋,在当时就有传闻。和元薛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中这样记载:“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绶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挈行。”这段记载,很具体地讲述了元稹和薛涛之间的交往。元稹倾慕薛涛的才貌,一直希望与之认识。地方官严绶知道元稹的心意后,将薛涛介绍给元稹,两人开始交往。这位严绶,可以看作元薛之恋的媒人。
北宋陶谷《清异录》中有记:“蜀多文妇,亦风土所致,元微之素闻薛涛名,因奉使使见焉。微之矜持笔砚,涛走笔作《四友赞》,微之惊服。”这样的说法,应该是来源于范摅的记载,但其中有更具体的细节。薛涛的《四友赞》写了些什么,为何使元稹“惊服”?这是一首体例独创的短诗,一共才二十六个字:“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这首诗表面上是吟咏文房四宝——墨、笔、纸、砚,但引出的意象却非同寻常,“先生之腹”,“都尉之头”,“磨”,“濡”,如以男女之情揣度其中隐喻,不免令读者心旌荡漾,异想横生。薛涛的智慧和才情,自然使元稹“惊服”。惊服之后,两个人之间会怎么样,后人自可驰骋想象。
元稹那年曾写《使东川·好时节》,是对当时情景的描述:
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
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
此诗中的“卓氏”,被人认为是指代薛涛。元稹在诗中把薛涛比作卓文君,而且对她敬爱有加。元稹和薛涛分手很多年之后寄赠薛涛的诗中,有“幻出文君与薛涛”之句,又一次将薛涛和卓文君并列。两人的相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事实。古城的花前月下,曾留下他们亲密交往的屐痕。我想,薛涛和元稹之间,一定还有不少表达爱意的酬唱,诗人的爱情,一定会用诗来表达。但现存的诗中,痕迹寥寥。这或许会在薛涛失传的四百多首诗词中找到。还有一种可能,恋人之间互赠的文字,两人都视为私隐,不愿公诸于人,宁可深埋心底,让诗笺和落花一起随江波漂流远去,成为永远的秘密。元稹在编辑他的诗集时,曾将那一时期的诗作大量删除,所留之作,无一和薛涛有明显的关联。这位“元相国”、“元才子”,对自己和薛涛的关系,也是讳莫如深,不想公开。元稹和薛涛相识时,薛涛已年逾四十,元稹才三十出头,薛涛比元稹长十一岁,这是一场姐弟恋。元稹是出身名门的高官子弟,也是名重一时的才子,而且身居高位,仕途远大,和薛涛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他和薛涛的相恋,只能是婚外之情,不可能开花结果。关于元稹和薛涛相恋的具体情景,没有留下客观的描述文字。《新唐书》中的《元稹传》,对元稹的人生经历,作了详细的介绍,甚至记录了他在驿站中和人打架的轶事,然而对元薛交往,无一字提及。
我读过一些文史学家对元薛相恋的分析,有坚信不疑的肯定者,认为元稹和薛涛的恋爱有诗为证,无法否定;也有怀疑者,认为这是好事者杜撰,把两位异性诗人的正常交往想象成情人相恋。
我相信元稹和薛涛之间曾有过爱情。薛涛留下来的诗篇中,写得最情深意挚的,是两首题为《赠远》的七绝: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宇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这两首诗中表达的相思之情,只有至亲至爱的夫妻,才会如此深挚。想到夫君戎马边关,万般思念,愁绪满怀。明月之夜,独上高楼遥寄相思,也是一个痴情女子的写照。望夫楼,在诗中是一个寓意明确的意象,薛涛把心中所思之人看做自己的丈夫。而这两首诗中薛涛所思之人,到底是不是元稹,没有人能够确证。很多人认为这是薛涛写给元稹的诗,若薛元相恋是事实,可以相信这是薛涛寄情元稹的心迹表白。
有人认为,薛涛和元稹之间的爱情,并不对等,薛涛痴情专一,而元稹逢场作戏。薛涛非常希望和元稹白头偕老,而元稹并未对薛涛专情,在狎妓成风的唐代,达官贵人中风流成性者众多,元稹也是其中一个,在他的心目中,薛涛虽有才貌,不过是一介风尘女子,可以交往亲昵于一时,不可能倾情长守于一世。元稹丧偶独身时,薛涛曾幻想自己所爱的人能娶自己为妻。当时,元稹在江陵为官,薛涛满怀希望从成都跋山涉水赶去和他相会。在旅途中,她曾写过七绝《题竹郎庙》,表达自己满怀希望的喜悦之情:“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据学者考证,中唐时,人们去庙中祭祀竹郎,多为祈求佳偶,繁衍子嗣。后人从薛涛这首诗中,品悟到的是她和元稹相见前因希冀而产生的喜悦。然而薛涛的热情,却被元稹迎头浇泼了一大盆冷水。元稹拒绝了薛涛,在他的七绝《有所教》中有明白的描述:“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这首诗,虽没有标明赠给谁,但口气却是劝解安抚薛涛的,诗句描绘的是女子梳妆的情景,但主题非常明确,要薛涛有自知之明,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争时势”、争名分,而要正视自己的地位,要“各自宜”,安分守己,随遇而安。这样的劝解,对薛涛的打击是可以想见的。薛涛是自尊孤傲的女子,不会死乞白赖地留在元稹身边。她很快离开江陵,孤身一人返回成都。归途的心情,和来时天差地别。归途中写的两首诗,意境都沉郁哀伤。一首七律《谒巫山庙》:“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诗中惆怅失落的颓丧情绪,溢于言表。另一首七绝《海棠溪》:“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缬染轻沙。”诗人看到江中落花随波漂流,触景生情,联想到人世间的淡漠和绝情,对美丽的生灵并不珍惜。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元稹和原配妻子韦丛的夫妻情深,也是文学情史中的佳话。韦丛去世后,元稹写过很多情真意挚的诗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他悼念亡妻诗篇中的句子,也是唐诗中最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然而文人的言行,未必一致。就在薛涛赴江陵会元稹时,已经有人在为元稹物色新妇。元稹的好友李景俭推荐一个名叫安仙嫔的女子给他做妾。失去爱妻不到一年,元稹就纳安仙嫔为妾。元稹在同时期写的一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死恨相如新索妇,枉将心力为他狂。”写的是薛涛被拒后的心情,因所爱之人“新索妇”而怨恨不已。据史记载,元稹对新妇的兴趣,远在对薛涛之上。他写给新妇的诗篇,情更浓郁,意更缠绵。也许,元稹还是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孔孟之道。薛涛这样的才女,可以吟诗酬唱,谈情说爱,却不能做妻子。
薛涛和元稹的恋人关系,从此结束,两人自江陵分手,至死未再相见。然而曾经有过的****,却是无法一刀两断的,藕断丝连,虽天各一方,却依然互有牵挂。十一年之后,年过五十的薛涛给元稹写信,并以自制笺纸百幅相赠。她在信中抄录了一些旧诗,并新作一首七律,题为《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写这首诗时,薛涛的心情是平静的,当年的热情,早已消散在岁月的烟尘之中。诗中的“碧玉”,应是诗人无比珍惜的爱情记忆。薛涛将它们深藏在心底。即便是在红色笺纸上录旧作,也不会再写当年抒情示爱的文字了。这首诗看似平淡沉静,却潜藏着复杂的情感。当事人读之,必定百感交集。元稹读这首诗后作何感想,是追怀共鸣,是愧疚伤感,还是惘然迷离?后人无法知道。他在收到薛涛这首诗之后,回赠了那首著名的《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发花五云高。
这首诗,曾被很多人认做元薛之恋的铁证,其中的“别后相思隔烟水”,似是恋人相思的倾诉。其实,细品这首诗,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对薛涛的赞美,可以说是竭尽赞美之能事,鹦鹉舌,凤凰毛,词客停笔,公卿梦刀,有点肉麻了。这样的赞美,多了一点过头的浮夸,少了一点贴心的真挚。元稹似乎想对薛涛说一些好话,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歉疚。“别后相思”的描述,在这样夸张的赞美之后,给人的感觉也就是一般客套了。和薛涛的那两首《赠远》相比,判若云泥。
元稹写给薛涛的这首诗,没有被他自己删除,能留传在世,也是一件幸事。元稹对薛涛的评价,是极有分量的肯定,在世间广为流传,薛涛的才情因此被更多人知晓。热爱薛涛的人们,应该感谢元稹。
古井澄千尺,名笺艳一生
望江楼公园中,薛涛井是最引人注目的景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