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锦城觅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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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望江楼畔觅诗魂(1)

三十多年前来成都,到过望江楼。那时来望江楼,就是为了寻访女诗人薛涛的足迹,来凭吊一个一千多年前的美丽诗魂。薛涛是唐代女诗人中成就最高、存诗最多,生活经历也最丰富的一位。因为她特殊的身世和经历,古今文人中,有人尊称她为“女校书”、“女才子”,也有人称她为“文妖”。她的诗千百年来在民间流传,伴随着她凄美动人的故事。她的名字,和成都这座千年古城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是成都的精灵,是成都的魂魄,是成都兴衰荣辱的见证。她游荡在历史的梦魂里,也长生在现实的喧嚷中。薛涛作为诗人的成就和影响,也许无法和草堂中的诗圣杜甫相提并论,然而这个社会下层的女子,以自己的智慧、才华和勇气,以自己独创一格的气派,让后来者衷心钦敬。在中国古代的女诗人中,除了李清照,没有人能和薛涛比肩。

清代诗人伍生辉曾写过一副对联:“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这副对联,将薛涛和杜甫并列,将这位女诗人提高到诗圣的地位。

另一位清代诗人王再咸曾写《成都竹枝词》:“昭烈祠前栋宇新,校书坟畔碧桃春。江山莫谓全无主,半属英雄半美人。”这诗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说出了世人对薛涛的看重。在成都这个人文荟萃之地,最被人看重的,一位是昭烈祠里供着的蜀帝刘备,另一位,就是被葬在望江楼畔的女诗人薛涛。

伍生辉和王再咸的对联和诗,说的是真心话。到成都,不到望江楼,不来凭吊一下这位风华绝代的女诗人,也是枉来了锦城。现在的望江楼公园门口,有一副长对:“少陵茅屋,诸葛祠堂,并此鼎足而三;饰崇丽,荡漪澜,系客垂杨歌小雅。元相诗篇,韦公奏牍,总是关心则一;思贤才,哀窈窕,美人香草续离骚。”这副长对,将望江楼和杜甫草堂、武侯祠并列,薛涛和杜甫、诸葛亮,“鼎足而三”,组成了成都古城最耀眼的历史人文景观。

望江楼畔,锦江清流依然,崇丽阁、薛涛井、薛涛墓,景象如昔。望江楼公园里多了薛涛纪念馆,多了几尊用汉白玉雕的薛涛像。现代雕塑家想象中的薛涛,表情沉静,姿态优雅,伫立在修竹丛中,凝望着络绎不绝的访客,想着她永远也无法被人破解的心事。在望江楼畔徜徉遐想,我试图再一次寻找她留在这里的足迹。

管领春风女校书

薛涛是一位怎样的诗人?她曾经走过怎样的人生旅程?这是很多人都感兴趣的,似乎有点朦胧,也有点神秘。我翻阅过很多史料,想从中探寻她飘忽的足迹。薛涛的身世,众说纷纭,史书中并无详尽记载。

《全唐诗》这样介绍她:“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辨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

对薛涛的身世说得比较全面的,是元代的费著,他在《笺纸谱》中这样记载:“薛涛本长安良家女,父郧,因官寓蜀而卒,母孀,养涛及笄,以诗闻外,又能扫眉涂粉,与士族不侔,客有窃与之宴语。时韦中令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僚佐多士,为之改观。期岁,中令议以校书郎奏请之,护军曰‘不可’,遂止。涛出入幕府,自皋至李德裕,凡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其间与涛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严绶、张籍、杜牧、刘禹锡、吴武陵、张佑,余皆名士,记载凡二十人,竞有酬和。涛侨止百花潭,躬撰深红小彩笺,裁书供吟,献酬贤杰,时谓之薛涛笺。晚岁居碧鸡坊,创吟诗楼,偃息于上。后段文昌再镇成都,太和岁,涛卒,年七十三,文昌为撰墓志。”

北宋叶廷珪《海录碎事》中有《薛校书》篇,写得更短:“薛涛,妓人也。有学,善蜀文。韦皋欲奏以校书,护军从事以为不可,遂止。至今呼薛校书。”

前蜀景焕在《牧竖闲谈》中这样介绍薛涛:“元和中,成都乐籍薛涛者,善篇章,足辞辩,虽无风讽教化之旨,亦有题花咏月之才,当时营妓中尤物也。”后蜀何光远这样议论薛涛:“吴越饶营妓,燕赵多美姝,宋产歌姬,蜀出才妇。薛涛者,容仪颇丽,才调尤佳,言谑之间,立有酬对。大凡营妓,比无校书之称,自韦南康(韦皋)镇成都日,欲奏而罢,至今呼之。……涛每承连师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鱼,诗达四方,名驰上国。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

这些简单的介绍,当然无法展示薛涛曲折坎坷而又丰富多彩的一生。但后人还是可以根据古人的这些文字,对薛涛的身世以及她的生活状况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关于她的身世和故事,民间有很多传言。其实,后人对薛涛身世的解读,有一个更为可靠的来源,那就是薛涛自己的诗。

薛涛出身并非王公贵族,亦非高官巨贾,他的父亲薛郧,是个读书人,到蜀中做小官,把薛涛带到了成都。据说,薛涛从小便显露出诗人才华,八岁时,她听到父亲指着花园里的梧桐吟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随口便接了两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涛父亲大惊,一是为女儿的才华,二是觉得这两句诗涵义不祥,认为女儿日后可能会成为青楼乐伎,不料一语成谶。薛涛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寡居的母亲带着女儿辛苦度日。薛涛十五岁时,她的美貌和才华便已闻名成都。当时的西川节度使韦皋把薛涛请到府中,听她赋诗吟唱,被她的才华折服,这就是薛涛“入乐籍”的开始。

所谓“乐籍”,被后人作很多种解读,歌伎、乐伎、官妓、营妓、妓人,不一而足,但都不是高雅有地位的身份。所以传说中的薛涛,属于青楼女子,也就是妓女。以现代人的观念和眼光,那实在是低微卑下的职业,不是良家女子所为。然而,薛涛的实际作为,绝非世俗观念中的妓女,她在官府中侍宴陪酒,和官僚、文人们一起吟诗唱和,展示才情而不卖身,是一个风雅的行当。她的名声,并非源自美色,而是才情,是她作为诗人的成就。那些达官贵人和她聚会时,是把她看做一个名诗人,心怀敬佩。如《全唐诗》对她的介绍:“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这样的职业,本为取乐官僚,但薛涛的才华,使所有和她酬唱的人衷心折服,面对这位出口成诗的女才子,他们很自然地抑制了轻薄之心,对她更多地表示出尊重甚至钦敬。这样的交往,在精神上应该是平等的。韦皋觉得薛涛只是一个“乐籍”女子,是亏待了她,所以报请朝廷,授薛涛为“校书郎”。校书郎不是一个有权势的官职,只是一个文职虚衔,但在薛涛之前,中国还未曾有过女校书。据古书记载,韦皋的申报,最后遭到朝廷否决,这也许是因为薛涛已“入乐籍”,说到底,还是男尊女卑的偏见。薛涛的“校书郎”一职虽未被朝廷批准,但从此人人都称她为“薛校书”。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朝廷否决韦皋奏章的说法不可信,西川节度使有权任命校书郎,韦皋的奏章,只是备报,向朝廷打个招呼而已。所以薛涛的“校书”头衔,并非虚无,而是有名有实的。薛涛辞世时,时任西川节度使的段文昌为她撰写墓志,也尊称她为“薛校书”。

我以为,现在再考证校书的真伪,没有什么意义,薛涛是否有官家的头衔,是“乐籍”还是“官妓”,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生前的作为如何,是她究竟为世人留下了什么。

薛涛在成都生活数十年,当地的最高长官西川节度使走马灯似的换了十几个,每一任新节度使,都是上任前就闻知薛涛名声,到成都后宴请时必定请薛涛到场,和她酬唱应和,赋诗作对。在他们看来,和薛涛交往,是一件高尚风雅的事情。薛涛的名字,和诗赋才情连在一起,和风花雪月连在一起,和智慧幽默连在一起。薛涛的机敏多才,有不少有趣的传说。一次,新任西川节度使高骈到成都,大宴宾客,薛涛也被请来作陪。高骈也早听说薛涛才智过人,很想亲自见识一下。席间,高骈出了一个字音令,以字形比喻与字本意无关的他物。高骈说了上句:“口似没梁斗”,口字,如一个没有把手的残破的斗。坐在旁边的薛涛不假思索,就对出了下句:“川如三条椽”,川字,如房顶上的三根木椽子。陪伴左右的人都叫好。可高骈却随即发难,他问薛涛:“这三根椽子中,有一根是弯的,这是怎么回事?”热闹的厅堂里,顿时一片肃静,所有人都为薛涛捏一把汗。薛涛微微一笑,答道:“相公贵为西川节度使,尚且用一个无梁破斗,陪伴你喝酒的穷苦之人,家中屋顶上有一根弯曲的椽子,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高骈哈哈大笑,在座的所有人都叹服薛涛的敏捷机智。

薛涛也曾经历过坎坷,据传她因为得罪了韦皋,被发配到偏僻的松州。这样的发配,对一个诗人来说,是人生的磨难,却也因此而开拓了眼界和胸襟。她游历名山大川,考察边地民情,诗风也因之而平添雄浑厚重之气。薛涛晚年隐居在浣花溪畔,栽竹种花,吟诗作画,制作由她独创的彩色笺纸,也就是名传天下的薛涛笺。

薛涛的地位,因她的诗名而显赫。她虽生活在成都,却“诗达四方,名驰上国”。不仅成都的地方官员们和她对诗酬唱,全国各地的很多诗人也慕名和她交往,有的当面和她一起把酒歌吟,有的鱼雁传书和她交流诗艺。“与涛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严绶、张籍、杜牧、刘禹锡、吴武陵、张佑,余皆名士,记载凡二十人,竞有酬和”。与薛涛唱和者的这份名单,如诗坛群星谱,和薛涛同时代的大诗人,几乎都蜂拥而来。我相信,这个名单中,一定还遗漏了很多人。

看看这些诗人在给薛涛的诗中写了些什么吧。

元稹有《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发花五云高。

在这首诗中,元稹把薛涛和汉代才女卓文君相提并论,薛涛的聪明善辩和她的斑斓文采,竟然使词客公侯一个个甘拜下风,并心生思慕。

白居易有《赠薛涛》:

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白居易赠薛涛的这首诗中,虽没有直接颂扬她的才华,却在委婉曲折的咏叹中,表达了对这位蜀中女才子的由衷欣赏。

同时代诗人赞美薛涛的诗篇,流传最广的,自然是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王建诗中那种发自肺腑的感叹,大概表达了当时很多文人对薛涛的钦敬。在这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面前,很多须眉男子自叹不如。

薛涛在浣花溪畔度过她的晚年,这也许是一段安静的生活。虽隐居幽林,行吟溪畔,薛涛的影响却深入当时人们的生活。她以自己出众的诗才,成为那个时代的一位女中英杰,知名度早已超越成都,传播到整个中国。当然,这种知名度,也许只是在诗坛,只是在喜好诗文的知识阶层。而在成都,人们都知道这位女校书,文人官吏以和她赋诗唱和为荣,市井小民也以在薛涛笺上挥洒笔墨为风雅。薛涛的辞世,在成都曾经是一件引起很多人哀伤痛惜的事情。

薛涛去世后,刘禹锡写过一首诗《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玉儿已逐金环葬,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刘禹锡没有去过成都,只是在他的诗中吟咏成都,和身在成都的友人应和酬唱。薛涛去世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令他悲痛不已。“数行红泪滴清池”,这样独特的意象,表达了多少人对薛涛的惋惜和追怀。

胸中万卷书,笔下千叠浪

薛涛留给后人的遗产,最有价值,也最有生命力的,当然是她的诗歌。唐代的诗人如群星灿烂,和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王维、李贺、杜牧这些诗坛巨星相比,薛涛当然不引人注目。她的诗,没有被收入《唐诗三百首》。大部分中国人对唐诗的了解,仅限于这本普及唐诗的选本,所以很多后人不知道薛涛。其实,薛涛的诗,完全可以收入《唐诗三百首》。唐诗太浩瀚、太博大,任何一个选家,都可以从中选出他所心仪的选本,三百首,必定只是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编选《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不欣赏薛涛,并不说明薛涛的诗没有价值。薛涛是女性,又因曾被人认为属于青楼女子,所以她的诗歌被后人忽视甚至被贬低,一点也不奇怪。好在汉字的意涵和好诗的魅力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改变。薛涛的诗白纸黑字地留传在世,就不会被扼杀,不会被湮灭,不会淡出中国人的历史和文学的记忆。

薛涛一生写了多少首诗,这大概永远是不解之谜了。她的诗作,相传北宋以前曾有《锦江集》五卷,共收入五百余首诗歌,可惜已经失传。而这五百余首,绝不可能囊括她一生所有的诗作。明代曾有《薛涛诗》一卷,并收入《四库全书》中;清光绪年间有木刻本《洪度集》问世。我见过清人陈矩为薛涛编的这本《洪度集》,收薛涛存诗八十余首。我们今天能读到的薛涛诗,大多收在其中。书中还有一幅薛涛的半身画像,画中薛涛侧身倚栏,面含微笑,手持一笺纸,似做询问状。画像题款“薛涛小像,仿元人本”。我想,在元代,薛涛的《锦江集》或许还能看到,这幅画像,是否来自《锦江集》呢?

有人因为薛涛曾“入乐籍”而轻视她,一些后人在编诗时甚至将她归入青楼乐伎一类。然而读薛涛的诗,感受到的是清正高洁,是真挚和优雅,没有一点轻浮艳俗和脂粉气息。我们能读到的,只是她创作中很少的一部分,但这八十余首诗,却已经把这位杰出女诗人的襟怀展现得丰富多彩,也能让读者从中感受到她非同寻常的才华。

薛涛的诗中,五言律诗《酬人雨后玩竹》是流传较广的一首: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这首诗为薛涛晚年之作,既是讴歌竹子,也是薛涛对自己的性情和人生的写照。竹子清灵宁静,虚心挺拔,清丽而有风骨,置身众类而一枝独秀,风雨霜雪不能摧毁它的追求和向往。薛涛很巧妙地以竹子隐喻自己的理想和人格,诗意峻拔而涵义深长。她在另一首写竹的七绝《竹离亭》中有相似的隐喻:“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诗中也透露出悲凉和无奈。女诗人的理想和她所身处的时代,常常是水火不相容,失意和苦痛,远多于得意和欢悦,但是既然活着,就得找到一个自己的活法。薛涛把自己的憧憬和情感倾注于诗歌,她的智慧和才华也因此被世人认识。

薛涛的诗,有女性的特点,感情深挚真切,想象力绮丽飘逸。无论是怀人还是咏物,都用心极深,让人感动。譬如她的《春望词》四首,情感深挚细腻,是难得的佳作:

其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其二: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其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其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些诗中,有薛涛的自我写照,她的自怜、自哀和自爱,悄然流露在优美伤感的文字中。这是男诗人写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