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有王建墓,很久前就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到成都,匆匆而过,去了杜甫草堂、武侯祠、望江楼,没有时间去王建墓。那时没有深入了解,以为王建墓的墓主就是唐代诗人王建。我曾想,一个诗人,在历史中也并不显赫,他的墓,大概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遗址吧。现在想来,真是孤陋寡闻,无知得令人汗颜了。
王建墓其实有另外一个名字:永陵。既称为“陵”,墓主必为帝王。永陵的主人,并非唐代诗人王建,而是五代十国中的前蜀之帝。王建卒于公元918年,距今一千多年了。
王建墓就在成都市中心,大门是一座古石牌楼,横匾上刻“永陵”两个楷书金字,字匾两侧是两块对称红砂石浮雕,各雕一只展翅欲飞的鸟,非凤非鹰,是雕刻家想象中的神鸟吧。门前有一对红砂石狮,引人注目,石狮龇牙咧嘴,形态生动,相对而立,却并不雷同,门右的石狮脚踩一花球,侧首仰天做呼啸状,门左的石狮却侧首俯视,面露惊奇。石狮的惊奇是有理由的,它脚下也有一花球,花球上有一异兽正攀援而上。这两只石狮造型雄奇而生动,非庸常之辈所雕。门左的石狮脸部残缺,不像是岁月风化所致,令人想到战争和****对古迹的破坏。无人讲解,只能凭自己猜测想象了。
进大门,一条大道直通墓穴。大道两边,分列石人、石兽,人都是伫立捧笏做朝臣,兽中有佩鞍骏马,也有带翼神虎。使我吃惊的是,这些沉默的石人、石兽,竟然都呈沉思之态,以沉静肃穆的表情凝视前方,使每一个从它们面前经过的人不敢轻狂喧哗。
王建的墓,不是地下宫殿,而是一个地面陵寝。从前,人们只能看到地面的土丘。陵寝有多大,在多深的地下,墓中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全都是千古之谜。陆游到成都时曾来过这里,并写了七律《后陵》:
陵阙凄凉俯旧邦,恨流滚滚似长江。
穿残已叹金凫尽,缺落空余石马双。
攫饭饥乌占寺鼓,避人飞鼠上经幢。
阿和乳臭崇韬耄,堪笑昏童束手降。
和埋葬在陵寝中人同时代的诗人,是不会以陵墓作为吟咏对象的。即便写了,也难在文学上留下痕迹。只有当陵墓的主人成为历史,陵墓成为古迹,诗人才会不吝笔墨,借题发挥,咏史论道,借古讽今。陆游写这首诗时,离王建下葬已过去一百五十多年。从陆游的诗中可以看到,在宋代,此地已是一派荒凉景象,乌鸦鼓噪,蝙蝠乱窜。陆游为此诗写注道:“后陵永庆院在大西门外不及一里,盖王建墓也。有二石幢,犹当时物。又有太后墓,琢石为人马,甚伟。”陆游来时,永陵的地面建筑已经被拆除,帝王陵墓的气派已经不复存在,陆游所见,大概也就是一个大土堆。陆游来过之后,永陵继续着它的荒芜,几百年后,地面上仅剩下一个小山包,山包上荒草稀疏,杂树丛生,墓前的石幢和石人石马,也不知去向。山包中的埋藏,最后竟成为千古之谜。到清代,已无人知道这里是皇陵,成都人把这里当做司马相如的“抚琴台”了。直到1942年9月,考古学家发掘该“抚琴台”,才解开了这个千古之谜。王建墓的发掘,在当时曾引起轰动。抚琴台,原来是帝王陵。墓中的景象,使世人震惊。
永陵是一个地面墓穴,砖石垒砌的墓室,覆盖泥土,形如山包。和中国历史上那些开国大帝的陵寝相比,王建墓很小,也没有多少附设的建筑,没有规模浩大的排场和陪葬品。当年发掘,曾出土很多文物,玉玺、玉带、哀册、金银饰物。石棺底部,清晰地留着五道棺椁的痕迹。这是自周以来帝王陵寝用五道棺椁下葬的实证。
我独自走进空旷幽暗的墓室时,里面竟空无一人。灯光寂寂地亮着,射向墓室中所有值得参观的部位。
永陵最让人惊叹的部分,不在棺椁里,不在那些陪葬的宝物,而在石棺外面的那些石头的雕刻。石棺外廓,四面都有精美的浮雕。
王建生前一定是音乐爱好者,他的石棺材四周,雕刻的全都是演奏乐器的乐伎。在灯光的照射下,雕刻在岩石上的乐伎们一个个飘然欲舞。我绕石棺走了一圈,细细观赏雕刻在岩石上的乐伎。这里一共有二十四个乐伎,她们以不同的姿态,演奏着不同的乐器。这些乐器,有的我认识:琵琶、箜篌、筝、箫、笛、笙、鼓、钹、拍板,有的我不认识。这些乐伎的组合,大概可以重现当年宫廷乐队的规模。我发现,二十四个乐伎,每一个都雕出了个性,身姿、衣裙,都不尽相同,连头上的发髻、环髻和头饰,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乐伎耳上戴耳环,有的没有。千年岁月,竟没有磨灭乐伎们的表情,她们的脸上,都含着微笑,全都是欢悦的表情。以这样的姿态和表情围绕着棺椁,陪伴着一具在黑暗中逐渐化为泥土的尸体,有点触目惊心。
看着这些乐伎浮雕,不禁想起了杜甫的七绝《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写此诗,比王建下葬早了一百五十年,他是在一个富豪之家的酒宴上听奏乐之后所作。也是在成都,也是宫廷丝管之乐。杜甫所见乐伎们奏乐的形态,和石壁浮雕的乐伎,大概所差不多,都是“锦城丝管”,一个是人间喧哗之音,一个却是地下的沉默之乐。乐伎们生动的形象,凝固在石壁上,凝固了历史,凝固了艺术家的创造,也凝固了曾经回荡在宫殿园林中的曼妙音乐。
石棺周围,有十二尊力士神像,这也是让人惊叹的雕塑。十二尊雕像,分列石棺两侧,他们的下半截身体埋在地下,双手插入棺床底部做抬举状。巨大的石棺,似乎就是被这十二个力士抬举着,千百年来不知疲倦,在黑暗中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这十二尊力士神像,雕刻得非同寻常。按常理,十二个执行相同任务的力士,完全可以有相同的装束,然而他们却是一人一副不同的模样。脑袋上的头盔、身上的铠甲,雕得各式各样。力士们一个个怒目圆睁,都是愤怒警惕的神情。但面孔的形状,却是个性迥异。抬举石棺的金刚力士,和浮雕上的乐伎默默相对,一个是力量和威严的象征,一个却是柔美和妩曼的艺术化身,刚和柔,阴和阳,在幽暗的墓穴中互相对视了一千多年。
我围绕着被玻璃罩着的石棺慢慢走了两圈。在石棺尽头,举头后望,不禁大吃一惊——幽暗的墓室尽头,竟端坐着一个古人!
这古人,是一尊石雕坐像,雕的就是墓主王建。这是墓中出土的原物。灯光虽然不亮,但可以看清雕像的模样。王建头戴帝冠,身穿官袍,穿着看上去似乎并不奢华,倒显出几分简朴。王建独自坐在墓穴尽头,孤独无伴,一束冷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脸上是静穆的表情,带着几分忧郁,也带着几分神秘。他凝视着自己被打开的墓穴,也凝视着每一个前来参观的人。
空荡荡的墓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和端坐的王建默默相对。
来永陵参观前,曾读过一些相关的史料,面对着王建的雕像,很自然地想起了和他有关的故事。王建出身贫寒,因排行第八,人称八哥。相传他少年时曾因家贫而行窃。一次,他和别人一起行窃被人发现,躲藏在武阳古墓中。在墓中,听见两个游魂在黑暗中对话,语称“蜀王在此”。和王建一起行窃的同伴也听见了,同伴认为鬼说的蜀王,一定就是王建,因为王建“状貌异人,必有非常之举”。清人张怀溎的《前蜀杂事》描述了这个传说:“王气青城廿载多,武阳鬼语竟如何?持杯一笑非初愿,异相终当让八哥。”
王建后来从军打仗,从士兵一直做到将军,因保驾有功,步步高升,被唐昭宗任命为西川节度使。之后,他领兵蚕食东川,扩大地盘,将整个四川都囊括在自己的管辖内。唐昭宗已无法控制他,遂封他为蜀王。公元907年,朱温篡唐,改称梁。王建在成都面对长安嚎啕大哭,随即称帝,国号蜀。这就是历史上五代十国中的“前蜀”。王建在位十年,尚文崇智,尊重知识分子,蜀地风调雨顺,安无战事。成都成为全国的文化繁荣之地。成都的杜甫草堂,就是在那时得到重修,成为一个纪念之地。前蜀诗人贯休有七律《陈情献蜀皇帝》:“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万山得得来。秦苑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亲登郭隗台。”这样的诗,虽是歌功颂德,却也反应了当时的实情。公元917年,王建病死,传位于其子王衍。王衍是一个昏君,只知宴饮游乐,不问政事。王衍也爱写诗,有一首《宣华苑宫词》很形象地昭显了他的性格:“辉辉赫赫浮玉云,宣华池上月华春。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诗中醉生梦死,是这位短命君王的真实写照。七年后,后唐庄宗伐蜀,王衍投降,前蜀亡。前蜀政权二世而亡,仅存十七年,是一个昙花一现的王朝。
前蜀十七年,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只是眨眼一瞬间。如果没有永陵,没有当年这些石雕艺术家的精妙创造,王建也许会彻底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如今,后来者到这里参观这陵寝博物馆,在赞叹千年前的石雕艺术时,也想起了这位前蜀皇帝。雕刻家用石头把他的形象固定在此,虽仍在陵寝之地,却成为博物馆的一部分,让人追溯历史,也凭吊古人。
王建墓,其实是一个前蜀的石雕艺术博物馆。石头无言,艺术有声。古代无名雕刻家的创造,使石头有了不朽的生命。
2012年4月12日记于成都,5月17日写于上海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