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锦城觅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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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从琴台到慧园

到成都,总想看看古琴台,那是司马相如弹琴的所在,附丽着美妙的传说。

说到琴台,想起了司马相如的《琴歌》。当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第一次相见,司马相如在酒宴上弹琴吟唱,以一曲《琴歌》打动了卓文君的芳心。

《琴歌》其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琴歌》其二: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两首《琴歌》,情感真率,挚切奔放,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性情自由开放的诗篇。第二首《琴歌》中,“中夜相从知者谁”似是私奔的暗示。出身豪门的卓文君不顾父母反对,真的与司马相如私奔,到成都开了一个小饭馆恩爱度日。文君当垆,相如打杂,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没有什么比夫妻恩爱更美好了。这也是历史上流传最广的爱情故事之一,为后世的青年人追求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作了一个示范。

司马相如是汉代的大才子,他写的辞赋才华横溢,在当时无人能匹敌。扬雄读相如赋后惊叹:“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邪!”班固、刘勰称司马相如为“辞宗”,很多学者称他为“赋圣”。司马迁写《史记》,为文学家立的传只有两篇,一篇是《屈原贾生列传》,另一篇就是《司马相如列传》,可见司马相如在太史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鲁迅如此评价司马相如的辞赋:“不思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其为历代评骘家所倾倒,可谓至矣。”

司马相如的才华如日中天,当然不会被埋没在一个小饭店里。即便在饭店打杂,他还是众目睽睽的明星。他写的辞赋天下传诵,他的琴艺,也名传八方。我相信,司马相如的琴艺,一定和他的文才一样出色。当年的成都城里,能听到司马相如的琴声,是一种荣幸。只要琴声响起,琴台周围便会集聚起很多人。人们静静地倾听,沉醉在司马相如的琴声中。梁王曾慕名请司马相如作赋,司马相如为他写《如玉赋》,辞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大喜,以珍藏的名琴“绿绮”谢赠。相如得“绿绮”,如遇知音,每抚琴拨弦,妙音飘旋,天地为之屏息。当年的琴台,有这样的琴师,有这样的琴音,也是人间的奇景。

司马相如弹琴的琴台,如今在哪里呢?年代相隔太久,岁月风沙湮没了无数历史痕迹。相如琴台,现在其实也已经无迹可寻。千百年前,琴台的遗址就已废弃在荒草丛中。南北朝的诗人萧纲曾写过《登琴台》:

芜阶践昔径,复想鸣琴游。

音容万春罢,高名千载留。

弱枝生古树,旧石染新流。

由来递相叹,逝川终不收。

萧纲踏着被野草覆盖的台阶,登上古琴台,眼前一派荒凉景象,司马相如当年在这里弹琴吟诗的优雅,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之中了。初唐诗人卢照邻也写过《相如琴台》:

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

园院风烟古,池台松槚春。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

卢照邻诗中的相如琴台,也是一个寂寞清冷的地方,诗人凭借着浪漫的联想,把古时的琴台主人和听众请回到诗中,司马相如在诗中是来去无踪的云,而集聚在琴台畔听琴的人,是一片寂静无声的月光。只有轻幽的鸟鸣,似在怀念当年的琴台主人。

杜甫在成都草堂居住时,遍访周围的人文古迹,相如琴台,当然是他寻访的目标。他访问古琴台后,以《琴台》为题写五律,成为吟咏相如琴台的诗篇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杜甫在古琴台想象着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年的生活,他认为司马相如开饭店自是品尝世俗生活的乐趣,而在琴台弹琴,则是他思念卓文君、向她表达爱意的方式。琴台前的野花蔓草,使杜甫想到了卓文君脸上的靥饰和飘逸的长裙。然而司马相如当年为卓文君唱的那一曲琴歌“凤求凰”,恐怕是永远也无法再听到了。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情感,也曾出现过危机。据传,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成婚后不久,就被召去长安做官,一去便无消息。卓文君忍受着相思到煎熬,度日如年。五年之后,才收到了司马相如的一封信。此信简短,犹如天书,信中是十三个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明的卓文君一眼就看出了此信的涵义,所有的数字都有了,唯独缺“亿”,无亿,无意也。卓文君既伤心,又生气。她写了一封回信,表达自己的情感,十三个数字,依次嵌在诗中: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天别人摇扇我独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郎!

司马相如收到卓文君的这首数字诗,感叹妻子的机智和才华,也被她的深情感动。收到信后,便赶回成都与妻子相会,夫妻恩爱如初。我想,这样的传说,大概是民间的创作,司马相如以数字给妻子写信,如同现代密码,绝无可能,卓文君的回信,也不像是两千年前汉代女子的口吻。民间出现这样的创作,其实也是因为对这两位历史人物的喜爱。两千多年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直是成都人津津乐道的历史人物,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文章、他们生活过的场所,都是成都人念念不忘的话题。

司马相如的琴台遗址,究竟在何处?因年代久远,难以确定。只要高处地面的土丘,都有可能被人猜测为古琴台。追寻琴台的过程,也是颇有意味的事。宋代诗人宋京,曾在诗中记录过一处琴台遗址上的考古发现,今天读来仍让人兴致盎然。这首诗题为《琴台》:

君不见成都郭西有琴台,长卿遗迹埋尘埃。

千年乃为狐兔窟,化作佛庙空崔巍。

黄须老人犹记得,昔时荒破樵苏人。

锄犁畏践牛脚匀,古瓮耕开数逾十,

乃知昔人用意深,瓮下取声元为琴。

人琴不见瓮已掘,唯有鸟雀来悲吟。

一朝风流随手尽,况复千年何所讯?

安得雄词吊汝魂,寂寞秋芜耿寒磷。

诗中记了这样一件事,人们在相如琴台上耕翻土地时,发现地下埋着几十口大瓮。琴台下埋瓮,用意为何?当时人们判断,这是古人为了提高音响效果,在地下埋瓮,可以使琴声共鸣。在地下埋空瓮,能因古琴的微弱之音而共鸣,匪夷所思,这也是诗人的想象力所致。据后来的考古学家考证,出土空瓮的墟台,其实并非琴台,而是古时的一座废窑,出土的大瓮,是汉代烧制的井圈。

在成都,我找到了琴台路,相传这一带就是古时司马相如的宅第,当年的酒肆、琴台,都在这里。现代人无法穿越时空回到汉武帝的时代,两千多年前的成都是什么样子,无法知道。但天还是这片天,地仍是这片地,走在琴台路上,环顾周围的仿古建筑,心想着两千多年前的种种传说,还是能感受到浓郁的历史氛围。街边楼房的青砖黑瓦和飞檐斗拱,墙上镶嵌的浮雕汉砖,都在叙说历史。汉砖的图像,再现着古人的生活场景:宴饮、歌舞、出巡、射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身影,就隐藏在汉砖的图像中。琴台路的尽头,耸立着一座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大型雕塑,雕塑是现代的风格,司马相如专心抚琴,卓文君在他身边翩然起舞,甩出的裙带飘舞在天,在两个人头上环绕成一道彩虹,彩虹中,有一对凤凰相对凝视,展翅欲飞。这正是司马相如《琴歌》中“凤求凰”的意境。

离开琴台路,走进了路对面的百花潭公园。公园大门正对着“凤求凰”的雕塑。百花潭公园是一个林木葱茏、花树茂盛的园林,公园里,有好几个盆景园,其中有慧园。建慧园,是为了纪念现代作家巴金。庭园根据巴金小说《家》中川西民宅的风格而设计。慧园的名字,来源于《家》的主人公觉慧。慧园门口有一块太湖石,石上是巴金的好友冰心的题词:“名园觉慧”。门楣上“慧园”二字,是启功题写的。慧园的历史虽然不长,但却能把人引入现代文学的一个迷人的花园。慧园里有一个牡丹厅,里面有“世纪巴金”的图片展。巴金是我敬仰的前辈作家,在上海,我曾和他有过很多交往。巴金和我谈起过他的家乡成都,他说他的小说都是写家乡的故事,一辈子也写不完。他曾在赠我的书上题写这样两句话:“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这是他对自己创作经验的总结,朴素、真实、深刻。巴金年轻时就远离家乡,后来一直住在上海,但家乡的风土人情,一直珍藏在他的心中,萦绕在他的梦里。在慧园展出的照片中,我看到了巴金参观慧园的情景。1987年,巴金重返故乡,来到了百花潭公园。在慧园,他触景生情,思念着远去的亲人。他说:“我希望能和大哥、三哥在慧园相聚。”我在照片中看到了巴金和家乡朋友们的合影,沙汀和艾芜坐在他身边,老朋友相见,说不完的心里话。

漫步慧园,能感受成都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有人扶老携幼在花园里散步,很多人为看巴金的图片展览而来。园内的茶室里,不少人在喝茶聊天。茶桌后面的走廊墙壁上,就是“世纪巴金”的图片展,照片中的巴金正面含微笑,注视着这些在他身边喝茶说笑的乡亲……

从琴台到慧园,从古代到现代,从司马相如到巴金,文学的气韵在这里一脉相承,息息相通。这样古今相通的文学气韵,让我感动。

2012年7月24日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