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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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饥饿之路 3

锣响了十二次。

狼一夜没来。

趁着师兄弟们收拾东西的功夫,曹石头抓紧时间眯了眯眼,可这样一来身体却越发沉软,恨不得就这么趴下去,和滚烫的大地一起化了,一了百了。

出发前大家都到坟头鞠躬告别,怪人在他的“萧兄”坟前连磕了十七八个响头,站起来的时候就到处管人借纸借笔。

难民们几乎都是不识字的,戏班子里倒是有读了几行书的师兄弟,可谁也没觉得纸笔是逃难需要的物件,拿不出来的人就傻笑,不想傻笑的就嘲笑。

只有何凤鸣一个人为此而尴尬,他是班主,在西安的时候没事会在花园里啜着茶嘴,捧着本《论语》,也有那么几个字写得颇上得场面——他也没有纸笔。

“萧兄弟,你要干啥?”

“画地图啊!”怪人发急:“还要回来的呀!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画下来记住怎么找得着?”

众人都哑了。

是的,大家在坟前都发誓要回来,不会把兄弟亲人孤零零地留在异乡僻壤——将来是要送他们的尸骨回家的。

可是谁也没想过怎么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于是红了脸的何凤鸣也跟着急起来,他摸出小刀,又要在自己手上划口,被何晓晓眼疾手快地捉住:

“爹,你干啥?!”

“画地图啊!把你那手帕子拿出来!”

怪人伸手夺了何凤鸣手里的刀:“帮我找块木板。”

何凤鸣的脸便更红了。

之后的一路之上,怪人的手里便一直抱着块木板,一面走,一面刻,更多的时候是在上蹿下跳,常常不见了人影,等到何凤鸣派人寻找呼唤他的时候,他总会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有时候是在后面的一棵树上,有时候又是在远处的坡顶,有时候他还会哇呀呀地叫着往回跑,队伍不得不停下来等他返回,他却从不为此道歉,除了何凤鸣之外,所有人都不太愿意搭理他的神神叨叨,一来是没力气,二来也没有心思,肚子做主人的时候,完全是个独裁者。

不过曹石头倒是很想跟怪人搭个讪,但每每刚一伸脖子,便会被马栋才给瞪回去。

饥饿像一条鞭子,抽打着怀揣希望的行者。每一鞭子都逼迫他们往前多走一步,但同时也把他们行走的力量抽走一分。步子们由走动变成了挪动,后面的步子盯着前面的步子,视线成了牵脚的线,大家的步子便越来越齐整,到后来,竟像是一个人似的齐整,因此,当第一个人晕倒的时候,也是集体晕倒的时候。

很多人都停了下来,他们的意识已经随着晕倒者一起摔倒了,有人还在往前走着——那只是因为惯性。

腹中的饥饿因此更加狰狞,它们在体内掠夺着血肉、气息和希望,曹石头有那么一瞬间是完全绝望的,因为绝望,所以平静,他平静地看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不哭、不闹、也不感到害怕,由此他忽然悟到:人先有了希望,然后才有了恐惧。

“有水啦!有水啦!”怪人忽然从路的另一端冒了出来,嘶哑着嗓子大喊,极为夸张地狠拍着自己的两胯:“前边有个湖!”

人群麻木地看了他几分钟——他的兴奋并没有因此而降温。

“愣着干啥?!傻啦!听不懂啊!拿家伙取水去啊!”

于是人们这才开始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跑。

晕倒的人也被推醒了,一步三踉跄地往前走。

怪人跑得很快,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他口里的“湖”也一直没有出现,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人们纷纷开始骂娘。

“瓜怂!”

“王八蛋!”

“疯子!”

“操他八辈子祖宗!”

怒气有时候是可以当做元气使用的——愤怒的人们继续前行着——抓住那撒谎的王八蛋成了新的希望。

“抓住他了,老子拧断他脖子!”马栋才恶狠狠地说,瞪着假想中的对手,同时用他强壮的手指虚摆了个架势。

何凤鸣瞪着他:“你懂个逑!”

大师兄瞪眼的本事是跟师父学的,练的次数比他自己的戏还要多,青出于蓝。

“额掐死他!”

何凤鸣脱下鞋来敲打马栋才的头:“额敲死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还顶嘴!还顶嘴!”

马栋才不躲,木桩子一样不动,任凭师父敲木桩子一样敲打他。

师弟们呼啦啦地拥上去,拉的拉,劝的劝,把两人隔开。

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有事做。

曹石头也很高兴,因为大家看起来都还有一把可以走到天涯海角的力气。

大约三个时辰之后,人们便几乎把那怪人给忘掉了,连何凤鸣也没再提起要去找他。

曹石头正有些失落时,怪人却自己回来了。

“你们怎么这么慢哪?!我都睡了一觉了!”他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人们眼里的怨气,一脸无辜地举起一只瘦骨嶙峋的兔子:“吃了没?给你们带了这个回来。”

饥肠辘辘们齐刷刷地盯着那只兔子,立刻忘了前仇旧恨。

“额去架锅。”

“额去找柴。”

“先拿几只碗来,”怪人嘱咐着:“血别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