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凤鸣是在棺材们被抬下土坑的时候醒过来的。
他用小刀子在左手心里拉了道口子，蘸着口子里淌出的血，在拉车的木板子上写下了死去徒弟的名字：
陈金娃、陆德生、孙大同
没人阻止他这么做，就连何晓晓也只是皱着眉头看着。
马栋才把写了名字的木板子拆下来，用小刀沿着血字的笔画又刻了一遍，最后插在坟堆上。
何凤鸣拿了一块空木板递给他的救命恩人——后者正用几块大石头将“棺材”的两端堵住。
“留个名吧，以后回来好找。”
何凤鸣听到了一声哽咽，被他一句话击垮的男人在坟坑里蹲了下来，啜泣。
“众烈士的亡魂听根苗
下河东你们命丧了
千古永垂有功劳
有朝一日太平到
把你们尸首个个都搬回朝
请高僧来和高道
祭奠你亡魂归上九霄
在朝廊修座功臣庙
寡人早晚把香烧
自从把先行将为国丧命
无一日无不哭不先行
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圣
又好比尧舜哭众生
夏禹王哭你死非命
夏桀王又哭关龙逢
商汤王哭的老伊尹
纣王天子哭商容
周文王哭的伯邑考
周武王又哭姜太公
成王哭的周公旦
康王也曾哭召公……”
肉声比二胡声还要悲凄.
何凤鸣忍着眼泪唱，他用唱来代替哭。
他哭的是十年师徒之情，相守之义。
众人是哽咽着唱，他们哭的是少年伴，兄弟缘。
而曹石头只是哭，他完全唱不成调，他要哭的太多——他哭的是所有突然消失的熟悉：家乡的羊肉汤，热腾腾的馍，老秀才的诗，陈金娃的顶嘴，陆德生的傻笑和孙大同的臭脚，满院子的追打嬉闹、拥挤的炕……他哭的还有突然出现的陌生们：驱不走的酷热、填不饱的饥饿、干涸的喉咙、散不去的枪声、路旁的尸臭、脚踝上的剧痛还有这似乎没有尽头的陌生的路……
活人在哭，死人也在哭。
曹石头听见了陈金娃们的哭。
师父和师兄弟是为他们唱的，但那唱着的词里却没有他们的名字。
虽然陈金娃崇拜朱元璋，陆德生喜欢姜子牙，孙大同则立志要做现世的赵子龙……虽然戏里的故事给了他们无尽的希望。
那些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所以那愿望也许并不是天方夜谭，假如他们没有死得如此年轻，年轻得还来不及留下故事，只能留下名字。
他们哭的是未竟的志。
曹石头望着大师兄，他是戏班里唯一没有掉眼泪的人，他只是聚精会神地唱，嘶吼着唱，像是要用那大嗓门把天空大地都劈开道门来：
郑庄公哭的考叔勇
齐王又哭老晏婴
赵王哭的廉颇将
魏王又哭孙伯灵
吴夫差哭的名辅将
……
那个和死人拜把子的怪人也没有哭。
他沉默地笔直地跪在刚立起来的“墓碑”前。
木板上刻着：
萧兄之墓
真怪。曹石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