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良久,翁同龢终于耐不住寂寞,躬身开口道,“文硕此次虽依理是违旨,然其却出于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叔平恳请王爷法外施恩,免了他这遭吧。”
文硕,前驻藏大臣。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加紧侵略西藏地区。为保家卫土,西藏地方噶厦派兵在隆吐山一带修筑堡垒炮台,设卡自卫。这本属中国内政,但英国却向清廷提出裁撤卡伦的无理要求,声称“若不退回旧界,定即驱逐,不能久待”。慈禧太后唯恐惹出事端,闻讯即严令文硕将兵撤回藏境驻守。
文硕接旨后非但没有撤兵,反奏称西藏官民在隆吐山设卡自守并未越界,云“地既藏境,人即藏民,撤亦无从再撤”,并主张以西藏官民自固疆域,理难勒令撤卡答复英国。慈禧太后接折大怒,遂下旨将其撤职,而以升泰接任。
孙毓汶素与翁同龢不善,闻听冷哼了声,乜眼望着翁同龢道:“叔平此心是善。可你想没想过这万一老佛爷怪罪下来,王爷他怎生交代?你若真有此心,不妨独奏老佛爷。”
“你——独奏又有何妨?我回头便写折子递上去!”翁同龢腮边肌肉抽搐着,怒目圆睁道。
光绪此时方想起此人便是文硕,正欲开口说话,却见文硕清癯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下,已径自开了口:“二位不必为下官之事伤了和气。下官此次违旨办事,任什么罪名都应该的。”说着,文硕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移向奕譞,躬身道,“王爷,您就说句话吧。”
“叔平所言甚是有理。”奕譞微睁双目,环视周匝,“你此番举止,于法确难宽宥,然于理于情亦有可恕之处。我看这样吧。”他说着顿了下,坐直了身子,“罚俸半年,不予另行任用。二位以为如何?”
“如此也说得过去。回头便请叔平写折子呈进去吧。”孙毓汶望着奕譞,拈须沉吟道。
“真说得过去吗?”光绪说着抬脚踱了进去。众人不觉都是一怔,待回过神来,忙不迭纷纷跪地,叩头山呼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坐着说话吧。”
“嗻!”
待光绪径自坐了,奕譞方拿捏着身子坐了开口道:“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便是。皇上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臣恳请皇上——”
“罢了吧!朕已来了,难道要赶朕走不成?朕是奉了老佛爷旨意来的。”光绪摆了摆手,望着奕譞笑道,“出来大半晌,朕这肚子直咕咕叫,唤人弄点茶食点心来,可成?”听得是奉了慈禧太后旨意,奕譞忐忑不安的心方定了下来,但旋即又眉头微皱,欲开口却碍着众人在场,遂起身吩咐何玉柱道:“外边还有不少人候着接见,你出去说一声,我身子不适,没紧要事让明儿再来吧。顺便告诉福晋,万岁爷来了,让亲自做些可口的饭菜送来。”光绪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色,不禁一笑:“这不比宫里,都放开着些,朕这心里也舒坦。”说着移眼望着文硕道:“你何时回的京城?”
“回万岁爷,奴才午时抵京。”
“一路可顺坦?”
“托万岁爷洪福,一路尚好。”
“朕在外边有一阵了,”光绪点了点头,端杯微呷了口茶,嘴里嚼着茶叶根沉吟道,“你等说话朕也听着了。依朕意思,文硕那般作为,非但于情于理可悯,便于法亦有可赦之处,原因呢,其心可嘉——”
“万岁。”奕譞不安地道了声。
“违旨,得依心而论。文硕心出赤诚,便违旨亦可赦免。”光绪没有理会,兀自接着道,“朕意便免了他这番罪过,留理藩院当差吧。”奕譞眉头紧锁,满怀深意地望眼光绪,沉吟道:“皇上所言奴才不敢品评,只此例一开,日后若有差事,只怕下边会——奴才恳请皇上三思。”
孙毓汶亦开口道:“奴才亦是这般寻思,还请皇上——”
“是吗?”光绪扫眼孙毓汶,心中忽觉一阵恶心,冷冷反问了句,放杯起身,来回踱着碎步道,“若果那般处置,亿万苍生怎生看法?民心不可弃,知道吗?!”
“臣恭聆圣训。”
“就这样,回头朕自会说与老佛爷,你等也不必丢了魂般惴惴不安。”说罢,光绪呷了口茶,“但凡做事无论巨细,只在一字:心。心只要放在正位置上,做出的事便不会差的。”光绪说着扫了眼孙毓汶,“怕就怕有些人那心思不正不偏,遇事但只左右逢源,此种人最是让人捉摸不透,也是朕最痛恨的!你们下去都好生寻思着,看看究属哪种?不是的及早改过,尚为时不晚,听清了吗?”
“嗻。”
“好了,你们有事尽管议着。”光绪说罢兀自躺了闭目养神。翁同龢见奕譞望着自己,轻轻摇了下头,将目光移向孙毓汶,却是满脸涨得通红。奕譞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开口问道:“莱山,你呢?”
“唔?”
“你那可还有事?”
“没——噢,还有一事。”孙毓汶兀自愣怔间,闻声忙轻咳两声定神道,“李鸿章递来折子,我北洋水师目下已粗具规模,请朝廷简派大员巡阅。”
奕譞闻听平展的一字眉微皱了下,似想说些什么却终没有开口,只道了句“知道了”,便将目光投向光绪,道:“皇上,您看——”
“跪安吧。”光绪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着轻摆手道。
“嗻。”
见众人躬身退出,光绪张臂伸了个懒腰,起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道:“好,太好了!哈哈……阿玛,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呐!”望着光绪兴奋不已,宛若孩童般的神态,奕譞似乎不忍打破他心中美好的梦想,摇头苦笑着一语不发。
“阿玛怎么了?难道你不高兴吗?”察觉奕譞面色不对,光绪止步问道。
“不,奴才高兴,奴才打心底里高兴。”
“你以为朕看不出来?这里就只有阿玛和朕,但说无妨。”
“嗻。”奕譞轻咳两声,犹豫下终开口说道,“奴才……奴才心里是觉着这事有些不大对头。”
“怎生说?”
“为修园子挪去了北洋水师数百万两银子不说,便几月前,李鸿章尚奏称以北洋水师目下舰船,似仍嫌单薄了些。此时他却递折子这般说法,奴才这心里总觉着不大对劲。”
光绪敛了脸上笑容,浓眉紧锁来回踱了两圈,望着奕譞满腹狐疑道:“阿玛意思,可是疑李鸿章这奴才作假?若此事他亦敢欺朕,朕这次不管老佛爷怎样,绝不轻饶于他!”说话间,脸上已挂了层霜般冷峻。奕譞闻听急道:“奴才是疑他所奏有所不实,然亦只怀疑罢了,具体情形如何,奴才也说不准的。”奕譞说着顿了下,犹豫片刻接着道,“便真有不实,奴才寻思他也必有苦衷的。北洋水师是他一手操办,费了他十多载心血,岂会儿戏视之?万望皇上小心行事,以免铸成大错。”
“苦衷?朕看他存着取宠的心思!”光绪冷哼了声,道,“依阿玛之意,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奴才想先将他这折子压着,待奴才问明后再行禀奏。”
“那便照阿玛的意思办吧。”
“臣妾叶赫那拉氏恭请皇上圣安。”这时间,叶赫那拉氏手捧条盘进来。见她欲行大礼,光绪忙上前止住,笑道:“额娘快快请起。不知额娘近来身子骨可好些?”
“托老佛爷、皇上的福,臣妾这身子好着呢。”叶赫那拉氏满脸笑容,眼中闪着喜悦的泪花道。见此情景,光绪亦禁不住眼眶潮润,欲开口言语时,奕譞却插口道:“皇上来了,你就用这招呼?”
“仓促间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好,还请皇上——”
“这便好、这便好。”不待叶赫那拉氏话音落地,光绪忙开口道,“这些都是朕最喜欢的。阿玛、额娘,你们也坐这,与朕一起进些。”
奕譞、叶赫那拉氏对望了眼,喃喃道:“这——”
“朕要的便是这情趣,只朕一人又怎生进得香?”光绪说着便欲起身。奕譞瞅着忙向叶赫那拉氏点头示意,拿捏着身子坐了。光绪看看奕譞,瞅瞅叶赫那拉氏,心里直喝了蜜般地甜,此情此景梦中几回,如今变成现实,又怎令他不欢喜呢?举箸夹菜与奕譞夫妇,光绪方风卷残云吃将起来。
见此情景,叶赫那拉氏真是又喜又怜,激动得泪花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奕譞瞅着忙偷偷丢了个眼色过去,道:“万岁爷您慢着些,小心别噎着。”足足一刻光景,光绪方自放箸打着饱嗝笑道:“这顿饭进得再香不过了。”
“皇上若欢喜,赶明儿臣妾再做些与皇上送宫里去。”叶赫那拉氏说着起身端了碗参汤递过去。
“不……嗯,好,明儿朕让王福过府来取吧。”光绪这方自梦境中醒转,只觉喉头一阵哽咽,忙低头端碗掩了过去。良久,见王福丢眼色屋角自鸣钟,光绪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却已近酉正时分,满是眷恋地凝视着奕譞,道,“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了。你们也早生歇息吧。”
奕譞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了下,眼见光绪业已起身,不及细思开口便道:“皇上,恕奴才斗胆。先时皇上言及奉了老佛爷旨意,不知老佛爷有甚交代奴才的。”“没有什么。”光绪似这时方想起先时的事情,抬脚踱至窗前,两眼茫然地望着昏黑的天穹。良久,仰脸长吁口气,喟然道,“听说阿玛这阵子身子骨又不舒坦,朕便请旨老佛爷,过府来瞧瞧,这眼见你们尚好,朕也就放心了。”
“皇上可是真不欢喜芬儿?”奕譞沉吟阵已知慈禧太后用意,咬牙望着光绪,大着胆子问道,“这丫头姿色不错不说,只那手女红依奴才看便无人可及。”说话间,奕譞忙不迭向爱妻丢眼色示意。叶赫那拉氏虽说对慈禧太后时有不满,每每言及欲向她讨个说法,可这心底深处打小便对慈禧太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意,自前次入宫后更是犹增三分,唯恐这做皇上的儿子一朝不慎惹得终生苦楚。当下虽说内心不忍,却仍自开口说道:“皇上,臣妾心里也是这般寻思,依臣妾之意,皇上不如便应……应允了吧。”
“额娘说的可是真心话?”
“真……真的。”
“朕是你亲生的儿子,是你心头上的肉。难道你愿意朕讨个不欢喜的人,一辈子郁郁寡欢吗?”说话间光绪眼眶中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为什么你们都这般逼朕?朕身为皇上,难道就连这点事也不能做主吗?”叶赫那拉氏身子秋风中的落叶般抖着,豆大的泪花亦泉涌般直向外淌。良久,光绪激动的心方稍稍平静了下来,移步上前轻拭着叶赫那拉氏面颊上闪闪发亮的泪水,颤声道,“额娘,你爱朕,你心里亦不愿朕立她为后,对吗?”
“皇上,臣妾……臣妾……”
“皇上,”不及叶赫那拉氏言语,侧立一旁一直沉默无语的奕譞已忙开了口,“这……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皇上贵为真龙天子——”
“朕是皇上,但朕不是什么真龙天子。朕也是人,是人!为什么朕便不能有七情六欲?为什么朕便不能拥有别人那般的快乐?”
“皇上垂拱九州,统御亿万生灵,自然便不能像常人——”
“够了!这般言语朕早听腻了!”光绪额头青筋暴突,腮边肌肉急促抽搐着,厉声止道,“朕是皇上,却这也不该那也不能,还做这皇上做甚?”
奕譞满是惶恐的目光望着光绪,两脚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禁不住呛咳几声,口中顿觉又腥又甜,知道是血,忙自袖中取手帕子握住嘴吐了,欲藏手帕时,却被光绪察觉,上前一步夺过手帕,顿时目瞪口呆!旋即忙不迭伸手搀了奕譞起来坐着,转脸便喊:“王福!王福!”
见光绪面色铁青,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王福身子一哆嗦便跪在了地上,颤颤道:“万岁爷,奴才——”
“快传太医!”
“不用了。”奕譞止住王福,苦笑一下道,“奴才些许小疾劳皇上如此,实感惶恐万分。这都是老毛病——”
“些许小疾?这点子轻重朕还看得出来!”光绪说着转眼盯着王福,“朕隔三差五让你过府,王爷这般样子,你为何不告诉朕,嗯?!”
“回万岁爷,奴才是……是来着的。”王福咽口口水,期期艾艾道,“只奴才来时,七爷身子骨都康泰着的。”
“还敢狡辩?!”
“万岁爷,奴才——”
“皇上,是奴才不让他说的。”奕譞摇头长吁口气,道,“奴才这点子病,知道该怎生料理的,况且还有李玉和照应着。皇上焦劳国事,若为此分神,做奴才的怎生受用得起。”光绪扫眼奕譞,面色绯红,簇青额头上密密细汗在烛灯下闪着光亮,心中不觉一阵酸楚,欲开口言语却又止住,吩咐道:“这没你事了,下去吧!”
“嗻。”王福轻应了声却未起身,犹豫片刻喃喃开口道,“万岁爷,时候不早了,再晚恐老佛爷会怪罪的。您看——”
“知道了。”光绪摆手应了句,见王福转身退了出去,方满是焦虑地望着奕譞道,“阿玛,朕离不开你,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朕呢?若你有个闪失,朕日后还有谁可依靠?”
“奴才只是累了些,不妨事的。”奕譞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皇上,立后之事关乎社稷安危,奴才恳请皇上万万三思才是。”
光绪长吁口气,喟然长叹道:“正因为事关社稷,朕方不允此议的。朕是欢喜长叙那女儿,却也绝非完全出于私情。朕打记事时起,便没敢忘了自己身上淌着爱新觉罗氏血液,更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如圣祖爷那般将这江山社稷治理得中规中矩!朕之所以如此坚持,实在是担心日后会……会出第二个老佛爷。”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奕譞的心,也似那树叶一般瑟瑟发抖。他何尝未有此虑,只不这样,难保自己钟爱的儿子也似那同治帝一般!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奕譞皱眉开口道:“皇上心思奴才再明白不过,只皇上可曾想过,若不依着老佛爷,结果又会如何?恭王爷显赫一时,到头来又怎样?这些——”奕譞没有再说下去,只摇头仰天长叹了口气。
光绪满脸阴郁,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良晌,方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道:“朕身为人子,不能榻前服侍已属不孝,反累及阿玛、额娘——”
“皇上这般说词,奴才夫妇——”
“好了,甚都不用说了。朕明白,老佛爷之所以准朕来见阿玛、额娘,是要你们劝朕的。朕先时情急,言语莽撞处你们莫要——”
“皇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奴才无能……是奴才无能呀……”奕譞泪水似开闸潮水般淌着,语不成声道。
天色已完全黑将下来,锅底般的天空上点星亦无,光绪像要从那浓浓夜色中看出丝缕曙光般久久凝视着,任泪水顺颊流淌,石铸人儿价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一声沉闷的午炮,他梦中惊醒般身子颤了下,移眸望着奕譞夫妇:“朕该回去了。此事朕……朕会三思的。”说罢,似乎不忍再看他二人那苍老的、因悲痛而瑟缩不已的身躯,疾步出屋,消逝在淡淡的夜幕之中。
又是一年一度八月十五。
虽仍巳牌时分,北京城内大街小巷却已是彩灯高照。红男绿女簇拥往来,浑浑噩噩、茫茫杂杂,直开锅稀粥般热闹。然而,昔日显赫一时,进出官员直能踏破门槛的大翔凤胡同鉴园却独独冷清异常。
宽敞的银安殿内,一米见方的巨大“寿”字幅前两溜十张席面上,都是垛得老高的水陆瓜果,大大小小的寿桃错落其间,上头点了红,配着青枝绿叶,显得分外的耀眼。美中不足的是却只稀稀落落坐着十数个贺客。恭亲王奕端坐正中席上,手里不厌其烦地把玩着一块汉玉扇坠,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面色看上去显得有些郁闷。
死一般宁寂的中殿角金自鸣钟不甘寂寞般沙沙一阵响。奕自梦境中惊醒般身子颤抖了下,见众人皆如坐针毡般满脸不安神色,方察觉自己失态,发泄胸中积郁已久的闷气般长长舒了口气,强挤出一丝笑容掩饰道:“好了,估摸着这般光景,也不会有人来了。今日贱内寿辰,得蒙诸位不弃,到府相贺,本王真是备感欣慰。来,大家满饮了此杯。”饮罢,复吩咐众人道,“坐,都坐着。来呀,斟酒!”
待丫环再行斟酒退下,宝鋆举箸夹了一筷子鹿口条塞于口中细细嚼着,开口道:“宦海沉浮,翻云覆雨,非我等所能想象得来。六爷你也不必伤感,这说不准还有起复之日的。到那时,看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怎生面对您?!”
奕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但旋即便黯淡了下来,喃喃道:“不,不会的。老佛爷对我猜忌颇深,她不可能再让我出山的。”说着,他苦笑了下,接着道,“不过,这样也好,无事一身轻。你们看看,我这身子是不是比去岁发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