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说?!我看你呀,几日不见倒似给万岁爷拢了过去。万岁爷给你甚好处了?嗯?!”望着素日里慈颜善目的哥哥忽然变得面目狰狞,李莲芜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喃喃道:“我再也不……不说了还不行吗?”
“老佛爷为人非是你摸得透的,以后切记不可胡乱言语。好了,我走了,你也别再待这儿了,赶快回去。”
眼见李莲英兄妹抬脚欲离去,光绪“嗖”地站直身子,嘴唇翕动欲张口,只不知怎的却终止住。待二人身影消逝得无影无踪,方迈着灌了铅般的腿缓缓踱了出来,阳光下他的脸宛若新雪般煞白。及近隆宗门,眼瞅着翁同龢手搭凉棚过来,遂问道:“与北洋水师那银子可曾拨了过去?”
“还没呢。”
“回头赶紧拨与醇王爷,让他不要延误,尽快转给李鸿章,莫再生了枝节。还有,老佛爷派那奴才去园子,也不知打的甚主意,只他手脚出了名的不干净,让醇王爷多费点心思,盯紧着些。”一路边走边说,不觉已至养心殿。
“万岁爷,新选的秀女都已入宫,老佛爷让您过去瞧瞧。”见光绪回转,王福三步并两步迎上前。光绪眉头微皱了下,抬眼望表却已是巳末午正时分,沉思片刻,遂吩咐翁同龢道乏,径乘明黄软轿向慈宁宫而去。
斜倚轿中,光绪心头犹如堵了团破棉絮一般。同治皇帝胸怀大志却处处受慈禧太后压制,以致沉溺女色归了西,这事打他记事起便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为此他时时提醒自己要如阿玛、师傅所言小心小心再小心,以免重蹈覆辙。可如今这般形势,又与当初同治皇帝有何异呢?他不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荣登九五,可那又能怎样?便他有康、乾睿智,能扭转如今这种局面吗?便他能扭转这种江河日下的局面,慈禧太后又能随他意、放手让他干吗?光绪闭目坐在亮轿上,竭力想把这些乱如牛毛的思绪拧到一处,却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自沉吟间,却听前面一阵吵嚷,夹着内务府官员的呵斥声。光绪眉头微皱,吩咐住轿,呵腰出来。
二百多名秀女见御驾到了,个个惊得脸色苍白,懵懂了阵忙齐刷刷伏地磕头。光绪摆了下手环视周匝,忽然想起早时御花园见过的长叙的一对女儿,定眼看时却不见人影,沉思了下便开口问道:“这次选了多少秀女进来?可都在这里?”
“回万岁爷,此次共选秀女二百一十六人。侍郎长叙大人、江苏巡抚德馨大人、副都统桂祥大人的千金刚被老佛爷唤了进去。”
“让她们都在翊坤宫那边候着,朕见了老佛爷便过来。”光绪微微点了下头,吩咐了句便径直进了宫。过天井穿长廊,隐隐听西厢房传来阵阵女子声气,里面还夹着慈禧太后刺耳的笑声。隔窗扫眼,轻咳两声定神进屋,光绪躬身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
慈禧太后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发黑,半斜着身子懒散地偎在大迎枕上扫了眼光绪,慢吞吞道:“孙毓汶那奴才进来,说园子那边银子紧缺,你可晓得了?”
“儿臣晓得。”
“嗯。”慈禧太后用嘴努了努身侧的绣花瓷墩,道,“那你说这事怎生是好?”
“一切但听亲爸爸吩咐。”光绪细碎的白牙紧咬下嘴唇,沉思道。慈禧太后冷冷笑了一声,望着光绪半晌方开口说道:“李鸿章折子所奏,也是出于一片衷心,只眼下时局稳定,我看就先把拨他那儿的银子用着,日后宽余了再多拨些过去,你说呢?”
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下,接过崔玉贵递上的茶水微呷了口,方开口道:“亲爸爸意思,儿臣不敢有丝毫异议,只翁同龢已将那银子拨了过去。”“是吗?”慈禧太后冷冷道了句,趿鞋下了炕,花盆底鞋踩得“咚咚”作响,踱至窗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浓厚的云中黑雾翻搅,压在死气沉沉的紫禁城上。光绪两眼闪着光亮凝视着慈禧太后:“儿臣绝不敢欺瞒亲爸爸。早朝后不大工夫,儿臣便让他拨了过去。”
一声沉雷拖着尾音传了进来。慈禧太后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旋即便镇定下来,转身盯着光绪冷声道:“该不会是听了孙毓汶言语你方吩咐的吧?!”
“儿臣不敢。”望着慈禧太后咄咄逼人的目光,光绪忍不住低下了头,声带颤音道。他是慈禧太后一手带大的,可却从未从她那里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母爱。相反,对她,他有的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慈禧太后冷哼了声,背手踱了几步道:“你这也快到亲政的年龄了,我总不能赖在这位子上吧?如此便臣子们也会说三道四瞎议论的。所以这园子工程是万万耽搁不得的,我看便将李鸿章那的银子先用着吧。你说呢?”
“亲爸爸,目下虽说表面上一派太平景象,可压根便不是这么回事。”光绪眉头紧锁,沉思着道,“日夷如今正加紧扩军备战,便那什么天皇也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出来,我朝若不早做准备,只恐一旦祸事临头,想备也已迟了。儿臣请亲爸爸——”
“祸事祸事,便没事也让你们嚷出来了!日夷弹丸小国何足惧哉?便他如今扩军,也只是怕我天朝降兵于其国土而已,值得你们整日价提心吊胆吗?”不待光绪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兀自开了口,“我看你呀,压根便没那点心思!”
“儿臣此心唯天可表,若有二心,儿臣愿遭天谴。”
“够了。若你真有那点心思,此事便如此吧!”
“亲爸爸——”光绪嘴唇翕动了下,还欲开口,只这时崔玉贵径自从外边进来,躬身禀道:“老佛爷,醇王福晋已在外候着,您看宣不?”
“叫进来。”慈禧太后说罢,满脸不快地扫眼光绪,复踱至炕前盘腿坐了,“此事就这样定了!”
屋外,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着,整个紫禁城霎时淹没在麻帘一样的雨雾之中。
“命妇叶赫那拉氏叩见老佛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叶赫那拉氏一身一品诰命服饰,镂花金座朝冠上三颗东珠颤巍巍地晃着,跪地叩头呼道。
“还万岁呢,不让咱这皇上将我气死就万幸了!”
叶赫那拉氏身子电击般颤抖了下,抬眼望望慈禧太后,喃喃道:“老佛爷这是——”慈禧太后端杯喝了口****,阴森森道:“修园子缺银子使唤,我让先挪点过去,他却千般地不肯万般地不愿。你说说,我将他养这么大容易吗?他这样子是不是——”说着,她冷冷哼了声。
“老佛爷息怒。皇上他年纪尚小,您就……就多担着些吧。”叶赫那拉氏语声似秋风吹拂下的落叶颤颤发抖。
“我自会多担着些,就只怕皇上——唉,不说了,谁让我命苦呢?”慈禧太后将杯放在案上,望着身子兀自颤抖着的叶赫那拉氏道,“好了,你也起来坐着吧。”慈禧太后说着顿了一下,待叶赫那拉氏拿捏着身子坐了,方开口接着道,“皇上这转眼也快到成亲的年纪了。我方选了几个进来,你是皇上的生母,也给瞧瞧,看怎样。”
叶赫那拉氏这方定神扫了眼伫立一侧的众女子,却也个个如花似玉,遂道:“臣妾一切但听老佛爷的。”
“这五个,一双是长叙的丫头,一双是德馨的丫头。还有一个呢,说来也不算外人,是你那弟弟桂祥的。”慈禧太后说着向芬儿丢了个眼色,“芬儿,还不快上前见过姑母?”静芬兀自出神般望着光绪,闻听一张俊脸顿时涨得绯红,轻移莲步上前蹲了个万福道:“芬儿给姑母大人请安了。”
叶赫那拉氏略抬了下手,似笑非笑道:“快起来。当年见你还不会说话呢,如今却已是花儿般的大姑娘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呐。”“可不是吗,想当初皇上进宫,头一遭上朝还尿裤子呢,如今不也是个颇有主见的大人了?”慈禧太后说着瞟了眼光绪。“这五个丫头个个如瑶池天仙般,不过这皇后的位子却只一个,你瞧哪个更合适些呢?”
“这——”叶赫那拉氏怔了下,内心深处不由泛起一股寒意,皱眉沉思良晌方道,“都头一遭见面,臣妾心里亦没个谱儿。”说罢将目光移向了光绪。光绪定神扫了眼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了长叙那小女儿身上。叶赫那拉氏会过意来,轻咳两声道:“不过依臣妾看,这丫头倒长得挺可人的。”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道:“这丫头确是长得不错。不过,咱这可是在选皇后!”
“是,老佛爷所言甚是。”
“皇后,将来要统摄六宫,母仪天下,长得可人那自不必说,但重要的还是要看德行。若德行差而立了皇后。只怕将来——”只怕将来怎样,慈禧太后没有说下去,略挪了下身子,接着道,“像你说的,这几个丫头都头一回见,立谁妥些还真有些犯难。不过,我看还是芬儿稳妥些。虽说这见的次数是少了些,只终究一家人,知根知底的,让人放心些,你说呢?”
不待叶赫那拉氏有所反应,光绪已忍不住开了口:“儿臣不愿意。”“我与你额娘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慈禧太后两眼闪着寒光直直盯着光绪,厉声喝道,“你不愿意,这是你愿不愿意的事儿吗?!任着你的性子,我怎放心将这位子交给你?”
“如此,儿臣宁愿不要这位子。”光绪直直地望着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急促抽搐着,突然猛地一击案,厉声道:“大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来?!”说罢,也不趿鞋便下了炕,来回反复快速踱着步。
“老佛爷息怒……老佛爷息怒。”叶赫那拉氏也不起身,就势跪倒在地,头叩地山般响,颤颤道,“皇上,你怎可这般说话?老佛爷养育你一场,容易吗?你快……快给老佛爷认个错。”说话间,泪珠儿已断线风筝般淌了下来。
望着叶赫那拉氏那满是恳求的目光,光绪的心都碎了,眼泪亦禁不住泉涌般夺眶而出。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屈服,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哽咽道:“亲爸爸,儿臣他事都可依您老人家,只此事乃儿臣终身大事,就求老佛爷让儿臣做一回主吧。”
“不行!”
“亲爸爸,儿臣求您,只此一回。”
慈禧太后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盯着光绪喝道:“这般样子做给谁看?嗯?!再若如此,我便将这丫头赶出宫去!”
“亲爸爸——”
“皇上,臣妾求您了,您就别说了……别说了……”叶赫那拉氏说着竟昏厥了过去。光绪懵懂了下,回过神来忙向外高声喊道:“王福!王福!快传太医!”
“嗻!”
“不用了!过会儿自会醒转的。崔玉贵,你先扶了炕上躺着。”慈禧太后说着摆手令众人退下,因见光绪兀自满脸焦虑地握着叶赫那拉氏的手,不由又是大怒,厉声喝道,“皇上,这没你的事了,跪安吧!”
“亲爸爸,儿臣——”
“若不是你,又怎会闹出这种事来?!下去!”
……
“下去!”
“嗻。”
上天好像爆裂了似的一声巨响,紫禁城都被撼得一颤。叶赫那拉氏微睁两眼,发觉自己兀自躺在慈禧太后的御榻上,便欲挣扎着起身,却被慈禧太后止住:“就躺着吧。”
“臣妾一时头晕眼花,惊了老佛爷圣驾,还请老佛爷恕罪。”叶赫那拉氏用力扭转身子,面对慈禧太后泪眼模糊道,“老佛爷,皇上年少气盛,一时言语莽撞,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恕了他这回吧。”
“他不小了,翅膀硬了!”慈禧太后铁青着脸道。
“他……他还是个孩子。”叶赫那拉氏说着扭着身子滚到地上,抱住慈禧太后的双腿摇着,哽咽道,“就求老佛爷看在你我姐妹一场的份儿上,饶了他吧。老佛爷若气不消,就请责罚……责罚臣妾吧。”
“你——”慈禧太后似有所感,摇了摇头道,“他虽不是我生的,可身上也有一半血是咱叶赫那拉氏家族的。我又何尝忍心呢?说心里话,我也怕他会走上淳儿那条路。”
叶赫那拉氏见势忙磕头如捣蒜般道:“臣妾谢老佛爷隆恩,臣妾——”
“好了,你我姐妹一场,这般样子让人瞅着会怎生说我?”慈禧太后说着转脸吩咐道,“崔玉贵,你好生侍候着,待雨住了再送回去。”说罢,抬脚便踱了出去。
雨依旧下着,风依旧吹着,光绪痴了一样站在雨地里,任雨水浇透他的全身,却是一动不动,只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穹,雨水和着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地向下淌着。良久,方听他喃喃低语道:“皇上,我是皇上,我是皇上!”说罢,竟疯了般仰脸狂笑起来。
“万岁爷……万岁爷……您怎么了?您怎么了?”王福亦已淋得落汤鸡般,见状忙上前颤声道。见光绪没反应,遂大声喊道,“快!快传太医!万岁爷他……他……”
“朕没疯!”光绪止笑,抬袖拭了拭脸颊。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王福暗暗长吁了口气,轻声哀求道,“万岁爷,身子骨要紧,您还是回殿歇着吧。”寇连材与几个小太监捧着御膳过来,见此情景,亦忙疾步上前:“万岁爷您这是怎的了?快回殿歇着呀。淋坏了身子骨可怎生是好?”
“朕的身子真那么重要吗?”光绪说着冷笑了一声,旋即接着道,“王福,你侍奉朕时日也不短了,你说说,朕可曾做过对不住老佛爷的事儿?”
“没有。”
“没有。”光绪低声重复了一句,突然仰天大呼道,“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如此待朕?难道朕连这点事也做不得主?也要听人摆布吗?你说,朕是不是皇上?到底是不是?”
“万岁爷您就别难过了。”王福向寇连材丢了个眼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着响头道,“奴才求万岁爷还是回去歇着吧。若您有个闪失,做奴才的可怎生向老佛爷交代呢?”
光绪移眼瞥了下二人,仰脸长吁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好,回去,回去。”
李莲芜兀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里发呆,瞅着光绪这般样子进来,怔了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蹲身请了安,便向着王福、寇连材嗔道:“瞧你们怎生侍奉的主子?若让老佛爷晓得,不打你们板子才怪呢!万岁爷您先候阵儿,奴婢这便与您取衣服来。”说罢转身便欲进屋,却被光绪开口止住:“朕怎敢劳你大驾?王福,与朕取衣服来。连材,搬个凳子放这。”
“嗻!”
“万岁爷,奴婢——”望着脸色铁青的光绪,李莲芜浑身似霜打了般瑟瑟发抖。
光绪没有言语,由王福服侍着换了衣服,脚步橐橐踱至殿门口坐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外边,仿佛要穿透朦胧的雨雾。一时间养心殿死寂得针落地都听得见,只听外头翻江倒海般的雨声和雷声。许久,方听光绪叹息一声,慢条斯理道:“朕看你心地善良,不想却也阴险狡诈,朕这些日子待你怎样,你心里应该清楚的。你说,朕可曾亏了你?”
“朕是说你。”接过寇连材递上的参汤,光绪微呷了口,见李莲芜兀自发呆,遂道。李莲芜心里揣了个兔子般跳个不停,强自定神道:“万岁爷,奴婢……奴婢不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呀。”
“真的?!”光绪冷哼了声,复移眼望着窗外。
李莲芜满脸惶恐神色,径至光绪跟前跪了,叩头道:“奴婢可对天发誓,绝没做过对不住万岁爷的事儿。”光绪扫了眼李莲芜,冷声道:“你若是演戏,定胜那‘小叫天’百倍。来侍候朕,真屈了你了!”
李莲芜身子雷轰电掣般颤抖了下,道:“万岁爷言语,奴婢真不明白。若奴婢果有不是之处,愿受万岁爷任何责罚——”
“够了!”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盯着李莲芜厉声喝道,“你唤漪玉,是吗?你父唤德楞泰,死在了云南,是吗?看你小小年纪,不想竟这般狡诈!今日朕便明说与你,早早死了那条心,想做朕的妃子,没门!”
“先时在御花园里做了些什么,你以为万岁爷不晓得吗?!”王福插口喝道。
“万岁爷,奴婢错了……奴婢错了。”李莲芜身子瑟瑟地抖着,“求万岁爷饶了奴婢,奴婢也没法子,老佛爷派奴婢来,奴婢怎敢——”
“老佛爷派你来,是要你费尽心思做朕的妃子吗?!”光绪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着李莲芜,“如若这般,你也不必如此大伤脑筋,让你那哥哥与老佛爷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
“说心里话,这些日子与你相处,朕这心里确已有些割舍不下,只为你善解人意。”光绪仰天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些说道,“不曾想你服侍朕却是带着这个目的,朕这心里实在是——朕看你良心未泯,也不为难与你,你还是回老佛爷那边去吧。”
“万岁爷,奴婢——”
“不要多说了。王福,你送她过去。”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