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崩溃的帝国2:励精图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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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灰飞烟灭(4)

李鸿章长吁了口气,起身背手绕室徘徊:“经方,你下去再拨五——”他顿了下,“不,再拨十营兵丁于威海驻防,各军皆听提督衙门号令,但有观望推诿,定斩不赦。告示鲁境我淮军将佐,威海但有战事,火速驰援,不得有误。另外,再与六爷去电,要南洋舰队北上御敌。”“岳父,”张佩纶凝视着李鸿章,“南洋舰队为湘军刘坤一统领,他与您素有隔阂,调其北上,只怕会——依幼樵看,岳父还是再思量下丁军门言语,水师可是耗了您大半生心血的,倘真——”

“因此我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黄海一战,日舰是受着些损伤,可我水师两艘主力战舰却沉了海底,孰强孰弱,不是一目了然吗?”李鸿章喟然说道,“单就数量,咱是多于人家,可镇东、镇南、镇西、镇北还有镇中、镇边这些炮舰能出海作战吗?我老了,不可能再做些什么了,这日后靠什么?你们可曾想过?”

张佩纶听着,只觉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油然而生。他是真的老了,老得无可救药了!默默凝视着满脸怅然神色的李鸿章,他越发觉得他离他愈来愈远,远得已没有了接近的可能,哪怕是丝丝缕缕、点点滴滴。

“不说这些,便现下老佛爷的意思又怎能抗拒?”似乎觉察张佩纶面上神情异样,李鸿章沉吟片刻,淡淡一笑道,“古人云: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报国忠心不泯,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父亲,老佛爷不可拒。只长远计,皇上亦不能不虑的。”李经方不无忧虑地望着李鸿章,“不知翁中堂抵津,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不,是老佛爷差他来的!”

“老佛爷?这——”李经方、张佩纶愣怔片刻,几乎异口同声道。

“老佛爷要他来问问议和的事情。你们想想,朝中那么多人,老佛爷为什么偏偏要他这日理万机的宰辅过来?莫忘了,他可是皇上师傅,一心主战的。”李鸿章轻轻哼了声,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唯有舍鱼而取熊掌了。至于以后,我想开了,随他去吧。”

“岳父。”张佩纶转身推开亮窗,任刺骨的寒风挟着雪粒子扑面袭来,打在脸上火辣辣生疼,只木头人般动也不动。他只觉着屋内空气太窒闷、太压抑,令他便气也喘不过来。“幼樵有……有句话,说出来还……”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做甚?难不成忘了,一个女婿半个儿的。”李鸿章“橐橐”前行两步,望眼张佩纶莞尔一笑,说道。

张佩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一字一句道:“圣命不可违,民意亦不可违。幼樵日后不能侍奉岳父身侧,祈望岳父好自珍重。”

“民意不可违,然——”李鸿章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话方说半截又沉吟着收了口,道,“罢了,不说这些了。经方,你陪着幼樵聊阵,我出去下立时便回来。告诉底下抓紧着些。”

“父亲这是去——”

“有些小事儿,你不必跟着了。”李鸿章抬手轻轻拍了拍张佩纶,举步出屋迎风踏雪而去。李经方怔怔望着,一阵寒风扑进来,激灵打了个寒战,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下肩头:“幼樵兄,父亲这是——”

“若未猜错,岳父又去晤那喀西尼了。”张佩纶似笑非笑,淡淡说道。“幼樵兄,”李经方移目凝视着张佩纶,咽了口口水道,“父亲年事已高,经不得折腾了。经方回国后,他屡屡言及有负老醇亲王托付、有负皇上圣恩,心中亦觉愧疚万分。只现下上边那情形你也晓得,他……他也左右为难的,还望幼樵兄能体谅他老人家难处,莫要生分才是。”

“岂敢岂敢。”张佩纶暗暗透了口气,“经方,天色不早了,我这就不候岳父了。回头你与他老人家说一声,但有机会,我会看他老人家的,要他老人家多多保重。”

“幼樵兄还说‘岂敢岂敢’,你这不明摆着犯生分吗?”李经方笑道,“急也不在这一时三刻,待父亲回来与你饯行,我亲自送你们一程。”

“我这被驱逐的人,还饯的哪门子行?岳父事务繁杂,心情又一直不好,这种离别场面只会与他更添几缕愁丝,我看倒不如——”

“幼樵兄说甚小弟也不会要你走的。真要你走了,待会儿父亲回来不骂死小弟才怪呢。”

“不会的。”见李经方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张佩纶摇了摇头,道,“我意已定,你不必再说了。”

“这——”李经方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那好,我这就送你们出城。幼樵兄不会再推辞了吧?”张佩纶淡淡一笑,将手一让出了屋。

平壤、黄海战役之后,日军按照预定计划,分两路向中国大举进犯。一路以山县有朋为司令官,由朝鲜义州附近渡过鸭绿江。另一路以大山岩为司令官,从辽东半岛花园口登陆。清廷驻军除少部加以抵抗外,多是闻风而逃,以致辽东大片国土沦陷。

消息传来,举国哗然。光绪帝亦遭受到了他亲政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他震怒,他彷徨,然而,除了一个接一个处置那些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统军将领,除了以两江总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督办东征军务,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刘坤一真的能扭转乾坤吗?他不知道,他甚至已经不敢去想,他只清楚他心中的不安正与日俱增。

无计可施的他渴望从他的恩师,他视若亚父般的翁同龢那里得到治国安邦的良策。然而,翁同龢不是神,面对如此局面,他又能如何呢?无奈的光绪彻夜不安。最终,在寄希望于刘坤一的同时,不得不低垂下他那高昂的头颅,于十二月初十日下旨以户部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前往日本议和。

然而,就在这时,为了压迫清政府接受它的全部侵略要求,日军集最后之力向龟缩在威海卫、被李鸿章视若命根子的北洋水师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看来夜里下了一场透雨,天上兀自霰雾般飘洒着。丁汝昌怅然若失地呆望着前方,他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灰青色,颧骨又有点潮红。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

静谧的晨色中,一阵女子声气随风悠悠传来。听着这如诉如泣的曲子,丁汝昌两行清泪不自禁顺颊滚落下来。千辛万苦、惨淡经营多年方创建起来的北洋水师,短短几月光景便变得面目全非,作为提督的他心在默默地泣血!正自黯然神伤,一阵脚步声响“橐橐”近前,刘步蟾轻步进屋,甩马蹄袖请安道:“卑职刘步蟾给大人请安。”

“哟,坐、坐吧。”丁汝昌瘫坐在安乐椅里,一手让座,悠悠地问道,“情形怎样?”刘步蟾一边坐了,说道:“回大人,自昨日酉时接仗,日军再未有动静。我水师尚存大小兵船十余艘——”

“十……十余艘?”丁汝昌浑身电击似颤抖了下,喃喃插口道。

“是的,大人。”刘步蟾脸色阴郁得怕人,红肿的双眼凝视着丁汝昌,咂舌说道,“大人,再这般下去我北洋水师只有全军覆灭一条路了。”丁汝昌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脚似灌了铅般踯躅几步,嘶哑着声音说道:“我知……知道的。可现下能怎样呢?等吧。但愿苍天有眼,与我北洋水师条生路。”

“大人,陆上反攻不会有指望的,南洋舰队驰援亦没有指望的。要与我水师条生路,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刘步蟾亦站起了身,“现下刘公岛尚在我军手中,如果配合岛上炮台威力,我舰队全力冲击突围,尚有一线生机。”

“这……这太冒险了。”丁汝昌半苍眉毛紧锁,沉吟良晌,说道,“我舰队大小十余艘兵舰,除‘定远’外,任哪艘能抵挡日舰攻击?水师危急,李制台定会想法子救援的。我看再等——”话音尚未落地,刘步蟾忍不住急道:“大人,不能再等了呀。倘日军攻下刘公岛,我舰队便想突围亦没得机会了。如此是冒险些,可总比等着被人家包饺子强呀。”

“这——”

“大人莫要再犹豫了。李制台是不忍心看着水师覆灭,可他现下又能怎样?南洋舰队调遣不动,陆路援兵阳奉阴违,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突围?突围!突围……丁汝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久久地望着阴沉的天穹,一语不发。四下里一片静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瑟风吹打得雪白窗户纸沙沙抖动声响。刘步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丁汝昌,嘴唇翕动着几欲言语,只终忍住了没有开口。“好,就这么办!”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八声,丁汝昌深深吸了口气,移眸望着刘步蟾,“你这就传令升帐议事。”

“嗻!”

丁汝昌接杯漱了漱口,望眼一侧收拾着房间的杏花,说道:“这不用收拾了。你回屋与翠翠收拾下东西,待会儿我要人先送你们上舰。”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两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好看。丁汝昌淡淡一笑,“这正说着你就来了。这哪儿来的?如此天气,这可是极其稀罕的物事。”

“翠儿听杏花姐说大人爱水仙花,特要花店老板与大人养的。”翠翠团圆脸庞上刀裁鬓角,还带着些许稚气,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只面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她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道,“大人,方才您的话翠儿在外间听见了。”说着,她扫了眼杏花,“我和杏花姐商量好了,今生今世也不离开威海半步。”

“瞎说。”丁汝昌看了一眼自鸣钟,脸上掠过一丝笑色道,“现下局势,威海怕是要陷入日夷手中的。你们两个待这做甚?”他顿了下,若有所失地轻吁口气,“杏花,方才是你在外间吟唱,对吗?”杏花身穿黑布夹袍,葱绿梅花滚边裤,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辫梢直拖到地下,神情凄然地望眼丁汝昌,轻轻点了点头:“大人,我和翠妹商量,还是回她老家去。这些时日蒙大人收留——”

“说那些话做甚?你较翠儿年长,经的事也多,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下去收拾行李吧。”

“大人——”

“身正不怕影子歪,想那些做什么?”丁汝昌说着转身踱至窗前,“旅顺沦陷何等惨景你们没听说吗?翠儿是有家,可家里又有何人?你们两个纤弱女子待在这,叫我怎生放心得下?”他的喉头抽动了下,深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接着道,“我是没有那大能耐,若是——我真恨不能将这老老少少都带了出去。他们的亲人是为朝廷捐躯的,他们不应被遗弃在日夷铁蹄之下——”两行泪水顺颊淌了下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人。”拧块热毛巾递过去,杏花垂首低声道,“大人待杏花和翠妹如亲儿一般,咱们虽是贫贱女子,可也知道感恩图报。在此危急关头舍大人而去,咱们又于心何忍?只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大人现下处境已然艰难,若再因杏花姐妹与您惹来麻烦,咱们便死亦不能瞑目的呀。”说着,她两脚一软跪倒在地上,“杏花姐妹不能为大人做些什么,已是愧疚万分,您就成全咱姐妹吧。”

“大人,您就——”

“起来,都起来。”丁汝昌转身虚抬下手,“谣言既生,你们以为一走便可平息的吗?”他踱了两步,瞅着门口亲兵进来,轻轻点了点头。“官场凶险非你们所能想象。人家欲落井下石,便没你们也会另寻借口的。我之所以收留你们,只觉着对不住死难的兄弟,想聊以自慰罢了。你们既如此说,我应允。不过,待离了威海再说。”他抬手在杏花肩头轻轻拍了拍,径自抬脚出了屋。

素日肃穆静寂的提督衙门正厅此刻直开锅稀粥般热闹,大小十多个官员,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则大声地吵着、嚷着。营务处提调牛昶炳坐了美国顾问浩威下首,指手画脚,直嚷得唾沫四溅:

“这都火烧屁股上了,还议的哪门子事?!我说刘大人,你与兄弟们透透风儿,是不是又与丁军门想着甚良策,能保兄弟们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劫呀?”

刘步蟾剑眉紧锁,似乎在想着什么,闻声没有言语,只阴森森刺人的寒光扫了眼牛昶炳。“刘大人怎的了?”牛昶炳抬手轻抚着剃得油光闪亮的脑门儿,嘿嘿冷笑两声道,“兄弟可没得罪你呀。若觉着心里窝火,外边凉快,不妨出去透透风儿再进来。”

“无耻!败类!”刘步蟾咬牙骂道。

“好,骂得好!骂得漂亮!”牛昶炳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哼一声,狞笑道,“我是无耻,我是败类,可刘大人您呢?您是好样的吗?您看您多有能耐,大小二十多艘战船眨眼工夫便被你们折腾掉大半,试问这还有谁做得到?!”

“你这个不知廉耻——”

“刘大人这做甚来?兄弟们虽比你差着一截儿,可也是朝廷命官。如此街混儿般举止,可实在有些过分了吧。”广甲舰管带吴敬荣就坐在刘步蟾身边,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似的放着光,起身怪声怪气地开了口,“试想想,当初若依着我等意思,这好歹我水师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等惨状……”

“这真要降了日本,只怕结果更惨。”不知谁插口说道。

“你懂什么?!”吴敬荣四下扫了眼,咽口唾沫接着道,“但降了日本,议和时与它些银子不就换回来了?如今好了,银子一分不少要与人家,咱水师又损伤大半,诸位算算这笔账,值得吗?”“福龙”号鱼雷艇管带蔡廷干面皮白净,漆黑不见底的瞳仁怅然望着窗外,开口道:“咱北洋水师可说是那小日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若降了它,能落得个好?!”

牛昶炳哈哈大笑了两声:“这简单道理蔡兄也揣摩不透?咱水师是有些实力,可在人家日本人眼里,却无异于一堆烂铁,人家稀罕这玩意儿?你呀,人家要的是咱那白花花的银子,懂吗?”他说着起身踱了两步,“诸位放心,那小日本真不还咱舰船,英美诸国也不会答应的。浩威先生你说呢?”

“牛大人说得一点不假。”浩威矮矮胖胖,闻声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一字一句开口说道,“日本国这些年发展迅猛,已引起英俄美法德诸国高度重视。若北洋水师再为其所有,无异于如虎添翼,其势将损害各国在华利益。这是各国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刘步蟾冷冷一哂,双眸闪着寒光直直盯着浩威:“各国既已对日夷发展引起重视,敢问浩威先生,当初李制台与英、俄诸国要求调停时,为何都遭到了拒绝?”

“这——”浩威屁股挪动了下,抬手捋捋金黄的髭须,慢吞吞说道,“这用贵国的话说,是此一时而彼一时也。当初各国之所以拒绝了李制台盛情,一来于日本意图不甚了然,二来——”

“只怕是担心不能从我朝获取足够的好处吧,浩威先生!”刘步蟾脸上掠过一丝冷峻的笑色。

“刘大人此言——”

“怎样?说中阁下心思了吧?!”刘步蟾甩手将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了脑后,望眼周匝,说道,“诸位兄弟,投降意味着什么,还要步蟾细说吗?那种屈辱的生活诸位哪个愿意过?现下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拼死一战,以求——”“求什么?人都死了还有甚可求的?”牛昶炳在马裕禄、浩威身后摇头晃脑,早已不将刘步蟾放了眼中,见他慷慨陈词,唯恐众人被笼络了去,忙不迭露骨地开了口,“兄弟们,生死一念间,万万要慎重行事呀。现下咱如瓮中之鳖,战之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愿意这般送了性命?”

“牛昶炳,你敢蛊惑军心——”

“那又如何?刘大人想要成仁成义,兄弟们不拉着。兄弟们想怎样,自有主张,不需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