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峰没了。宫徵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是我们,是交通事故。”当张天行把这句话撂给宫徵的时候,宫徵有些吃惊。但是,她不知道张天行说这话到底要给她传递什么信息。所以,面对张天行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表现得异常平淡坦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苍白,有一股梅雨季节大地发霉的味道,让人说不上来的难受。
宫徵敲了一下木鱼,没有让张天行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过了许久,宫徵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像是在回答张天行,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菩萨要收他走,那是他的造化。”
“宫徵,我还以为这些年你都不会说话了?自从三年前我们葬了你的父母,你好像就没有对我们说过一句话,就连柯书记父子俩都没办法从你嘴里撬出一句话。你这样是为了表示对我们的厌倦,还是恨你父母或者这个不公平的社会,更或者强加在你身上的一切?”
“尘归尘,施主,你们就让妙羽安心修行吧!”佛堂里的另一位老尼低声说道。
木鱼声声,青烟袅袅,幔帐残落。张天行有些想笑,但官场多年让他已经修炼成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漠,他没有听老尼的劝告,继续说道:“宫徵,看来现在你是真的修行到家了,还落下一个妙羽的法名。可是,田海峰哩?他落下了什么,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应该是你姑父的儿子,他也算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车祸现场你没去,殡仪馆你也不去,只有几个邻居同学操办他的后事。你不觉得你这个人太不近人情了吗?”
“没了就没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是像草芥一样!现在既然连田海峰也没了,你们还能拿什么来威胁我?”宫徵非常平淡,温润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杏眼无神,茫然地盯着佛堂里菩萨画像,整个人就好像随时都要与袅袅柏香一起飞升一样。
“我们?不,不不。宫徵你错了,我与他们不一样,让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是柯林父子,不是我。”张天行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怎样回答宫徵这种问题,就像坐在主席台上,信心满满地准备好了回答记者提问的几十条公事公办的腹稿,但是就有好事的记者问到非常私人的问题一样。“宫徵,我是市委副书记,不是柯林豢养的一只看门口狗,你不要这样看我。”
“有区别吗?张秘书长。哦,现在应该叫你市委副书记了?”
“妙羽,我们是出家人,不问俗事。”老尼的声音又从旮旯里幽幽传来。
“是,师父,宫徵不明事理。”
“仪静师太,你不要打岔了。”张天行好不容易反守为攻,冲出尴尬,让宫徵顺着自己的意图来说话,他可不希望是去这次机会。所以,他有些失态。“师太,我记得不错的话,你离开终南庵主持的位置已经十五年了吧。这十五年,你也看到终南庵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一个把持终南庵三十多年的原主持,你自己就不觉得惭愧?”
“施主,终南庵的事情是终南庵内部事务,修行人的事情也不是你方便过问的,你要问也该去问妙真主持,不该在站在这儿对我和妙羽说这样的话。”
仪静师太搭上话茬,宫徵就能全身而退,安静地在一旁敲着木鱼,眼睛也能盯着经文,不用和张天行说一句话。这让张天行非常恼火,但又十分不甘心,说道:“师太,你也算是终南庵的修行之人,终南庵香火兴旺,你老人家不也是清闲了,有时间可以诵经念佛。假如我随随便便说一句不利终南庵的话,你老人家还不得乖乖下山化缘去。这样一来,对你和整个终南庵都不是一件好事。”张天行现在不想在仪静面前提及妙真主持,他只能给仪静师太施压,让仪静师太知道违背张副书记意愿的严重性。“不错,仪静师太,现在终南庵的主持妙真师太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可是没有香火的终南庵会成为什么样子,没有香案的菩萨庵还会有多少信男善女,更何况现在你们和须弥寺的香火差距本来就很大。仪静师太,你也不想想,须弥寺现在游人如织,你们终南庵有多少。现在的游客和信徒也不是傻子,玩山也要玩山顶,这都是你们终南庵与须弥寺无法比较的现实问题。要不是我们每年给你们拨款,你们的山门早就关了。”
“施主,这你更加应该和妙真主持谈,我们只是普通尼姑,能有粗茶淡饭,菩萨座前长明灯亮着我们就留下,假如没有我们早晚只是在心里敬敬菩萨就行了,也用不着长明灯柏香案。我想,我们那样做,菩萨也不会怪罪我们的。”仪静师太说罢,站起身来,拿起香案上的剪子修剪一下灯芯,从一个古朴异常的铜鼎里抓起一把柏香添在香炉里。刚才还是淡淡清雅的柏香,立马变得刺鼻异常,两眼泪汪汪地让张天行有些呆不住。
袅绕的柏香也让宫徵有些懊恼,眼前的菩萨画像也变得模糊起来:“海峰你走了,姐姐只能在菩萨面前为你念经超度。作为你姐,可是我怎么能去面对这样的变故,你活着就在我带给你的阴影下,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佛说人世有轮回,那我们就在下一个轮回中争取远离纠缠我们的那些事事非非吧。”
“妙真,我把这个女人交给你。”是张天行面那张铁锈色的脸,“我把她留在终南庵,你也要给我看住了,让她一步也不能离开终南庵,就是她和那些人说话了,你也要给我打听个清清楚楚,弄个明明白白。”
“我凭什么要给看女人,我这儿是尼姑庵,不是给你养小三的地方。”妙真一下被嫉妒和失望冲昏了头,发青的脸上一片死气沉沉,本来就若隐若现的眉毛这时候突然扭在一起,一下地变成了饥饿的蛭,扭曲成临近死亡的灰白。
“小三?谁的小三?她会做谁的小三?”张天行还沉浸在自己天衣无缝的策划之中,根本没想到妙真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你新招的小三,你会跑这儿金屋藏娇?”因为周遭没有其他人,妙真依然寸步不让。
“我的妙人儿,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看宫徵那张死灰一样的脸,对谁都不可能动心的,哪怕我把金山银山搬在她面前,她的那双眼睛可能会看我一眼吗?不会。我不否认,我也曾经非常迷恋她的娇美容颜和婀娜身姿,可是现在的我根本不会动她一个手指。”
“那你为啥要把她藏在我这里?”
“妙真,你大可不必为她吃醋。我把她安置在你这儿,我最放心,在青城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妙人儿,你可要比我家里那位可靠多了。”
“别贫嘴,那你说说为啥要把她放在我这儿?我可是一分钟都不愿看见宫徵这样一个大美人在我身边。”
“我们男人做事非要和你们女人说的很清楚吗?”
“张天行,我告诉你,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可不留人。”妙真脸上虽然没有刚才的寒霜,但依然是一只煮不烂的鸭子。妙真知道,现在是做早课时间,其他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扒窗户根,就算有几个不知趣的香客,但仅限在大殿周围游荡,或者发现几处奇特的斗拱飞檐急急忙忙拿出相机拍照留念,没有谁会跑到主持寮房问东问西。
“妙真,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张天行的语气非常坚定。
“张天行,张书记,张大人,你就不要再给我惹事了好不好?宫徵这个女人太招人,青灯灰幔掩盖不住她的容颜,她会给我带来无尽的麻烦。”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目前没有更好的去处,要是有话,我也不可能把她带到你这儿的。”
“我的张大人,你把她直接收了不就行了?”
“妙真,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代表市委市政府领导和你说话,也是代表刚过世的柯书记和你说话,这是一个严肃的事情,也是一件组织上交代给你必须要办的事情。”
“哦,组织,好大的组织。张大人,你还是带走吧,我这儿庙太小,留不住大菩萨。”
“妙真,组织上是相信你的,也确信你是有能力能办好这件事情的,这事关市委市政府的脸面,也事关好几级组织的脸面。”
“张大人,我这儿人来人往,我真的没办法完成这个任务。”
“妙真,你就不要推辞了。你不要以为现在不是柯书记主政了,就以为我张天行说话就不算数了。告诉你一个我们的内部消息,我近期很可能要升迁副市长。”
“你升迁那是你的好事,你尽可回家告诉你老婆去,给我一个出家人说什么。”
“妙真,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我的人,我们都是代表政府的一群人,也是能代表一级组织的人。她,事关我们,也事关我们组织。所以,我们只能内部把她解决好。”
“她留在这里,谁知道你那天一高兴,把她扶正了,我去干吗?”
“不会的,真儿,这终南庵是你的地盘,政府是不会插手的。”
“不会?你,我能信得过吗?”
“这个你尽可放心。她原本是柯书记的儿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敢在她头上动土?”
“连你张大人都不敢?”妙真在冷笑。
“好好好,我老实交代,我不是不敢,而是不想,至少在我还没拿到我想要东西之前,我不想动她,青城的头头脑脑谁也别想动她。”
“露底了吧。”
“这不是底,这是原则。”
“你们会有原则?”
青山为帐,佛音袅袅,青灯灰幔,菩萨端坐在大殿之上,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神态安详,能说话的只是敬供菩萨的人,以菩萨的名义猜心猜人猜是猜非。
“宫徵,你罪孽深重,终南庵本该不留你的。这不是佛门不留你,而是因为你带着桀骜不驯和冷艳,这不是我们佛门之人应该有的。以你的年龄,你应该有丈夫和孩子,还有老人,出家也不合适。但是,张天行非要我留下你,给你一口饭吃,一间遮风避雨的寮房,我也是被他缠得实在没办法。佛家讲缘分,你既然走进终南庵,那就也算是张天行给你与菩萨造就了一段缘分。当然,你在终南庵也只是暂住一段时间,谁知道哪天你会成为一只跳上梧桐树的癞蛤蟆,会变成青城的武则天,那谁也说不上来。既然张天行非要把你留在终南庵,那就得在终南庵住上一阵子。”妙真是以主持的身份在张天行走后的当天晚上和宫徵说这番话的,话语里面不仅有针芒还有酸酸的,这让宫徵非常不舒服,但目前只有这样。
“我还能去哪儿?”宫徵死灰般的心还在流血,不,应该不是妙真的针芒或醋坛子刺痛的感觉,应该是还有一丝留恋,或者是一丝念想。“留下来哪儿还不是都一样,没有了张天行,还会有李天行王天行,我永远生活在他们的监视和控制之中。那个家我已经不想再回去了,既然张天行把我带到终南庵,又说动妙真把我留在终南庵,那我就在终南庵留下来吧。”想到这儿,宫徵淡淡地说道:“师太,终南庵既然不愿意留下我,那就请师太给我另行介绍一个去处,粗茶淡饭,青衣孤灯我还是受得了的。”
妙真可能没想到宫徵会让她去找另外一个去处,怔了一下,连忙改口道:“我没有说你与终南庵无缘。宫徵,我们年龄相仿,我虽然现身为主持,可是满庵的弟子没有一个是我的,我可不敢保证师父会收你为徒,让你皈依佛门。所以,我就给你打个马虎眼,让你心里有一个准备。”
“妙真师太,我做一个知行客就心满意足了,早晚跟着师太们做功课,给菩萨上上香,给长明灯添添油,打扫打扫院子的污泥落叶,能混一口饭一间夜里能就寝的寮室就行了。”
妙真看着宫徵满头似缎般青丝,嘴角挂起一丝嫉妒,说道:“修行之人皈依之礼还是要行的,我去求求师父,看师父能不能收你为徒。”妙真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让你臭美,我先把你的头发的剃掉再说。这个张天行,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又迷恋上这个女人?她的眼角有鱼尾纹,还不是和我一样吗。女人,谁也逃不过岁月的煎熬。她有多大,不会比我还小还小吧?”想到这儿,妙真又仔细看了看宫徵。虽然现在的宫徵盘坐在蒲团上,可是刚进门那会儿妙真就感觉到宫徵的婀娜多姿。整个人就像是拿一块上好的和田玉雕刻成的,似漆般发亮的头发就像黑色的斑,凝脂肌肤在灯光的照耀下很难看出岁月磨砺的痕迹;还有眼睛,大多数女人的眼睛都和妙真的一样,就像刻在脸上的一轮上玄月,笑起来宛如压扁的仔鱼,可宫徵的却是一轮临近中旬的上玄月,饱满而纯洁温润。走进终南庵宫徵就没笑过,也不知道这眼清泉笑起来是什么模样;还有,就是樱红的的嘴唇,还未开启就似嗲似语。这让妙真更加难受。从进门到现在对她又不亢不卑,作为一个自以为姿色尚可的人在宫徵的气场上完全落败,这让妙真心犹不甘。
“我该怎样打败她,我又能拿什么可以打败她?”妙真在心里面叹了一口气,有些颓废,但借着灯光的掩盖,把扭曲的脸藏在阴影中。
“妙真,这位女施主不是我佛中人。”仪静师太说这话的时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墙上的菩萨在说揭语,空空灵灵,茫无目的,漫无边际。
“师父,我也是这样给张天行说的,可是徒儿没能拒绝他。”
“张天行,他又是谁,凭啥要决定我们庵里的事情?”
“师父,这些年你与世隔绝,俗事我一直没敢打扰你的修行。张天行是这些年我们庵里出手最大方的香客,我们的香火全靠他。”
“土财主,还是官家?”
“官家,师父。”
“妙真,官家是最靠不住的。”
“这个我知道。师父,现在俗事繁杂,没有官家,庵里没法平静。”
“妙真,你做什么没必要给我说,凡事你自己做主。”
“师父,这个宫徵?”
“留下吧。”
“还得师父剃度。”
“俗即是修行,修行也是俗。剃不剃度都一样,只要心中有菩萨,她就能做菩萨,就让她带发修行吧。”
“师父,不剃度常住庵里招人闲话。”
“张施主给你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师父。”
“留在我这儿吧,内院外人少。”
妙真还想坚持,但看见师父再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