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是人的颓废形式。
相反的运动——艺术。
艺术哲学家——艺术的更高概念。一个人能否站在离别人如此遥远的地方来塑造他们呢?(预习:第一,做一个自我塑造者,一个隐居者;第二,像到目前为止的艺术家那样,在某种资料方面,做一个小小的完成者。)
在没有艺术家的情形下所出现的艺术品,比如说,像一个机体,一个组织(普鲁士军官图,耶稣会教团)。艺术家在何种程度上仅仅是一个初级阶段。
世界犹如一件自我生育的艺术品。
“艺术家”这种现象最容易一目了然,从那里去窥视强力、自然等基本本能!甚至宗教和道德的基本本能!
“游戏”,无何可用——恰恰是充溢着力量的人的理想,是“稚气”。神的稚气,嬉戏着的儿童。
日神状态,酒神状态。艺术本身就像一种自然的强力一样,它借这两种状态表现在人身上,支配着他,不管他是否愿意,或作为驶向幻觉的动力,或作为驶向放纵的动力。这两种状态在日常生活中也有所表现,只是比较弱些,在梦中,在醉中。
但是,即使在梦和醉之间,也存在着同样的对比,两者都在我们身上释放艺术的强力,各自释放的却不相同:梦释放视觉、联想、诗意的强力;醉释放姿态、激情、歌咏、舞蹈的强力。
二
在狄奥尼索斯的醉之中有****和****,阿波罗的方式中也不乏这些。在这两种状态之中必定还有一种节奏的差异……某种醉感的极端平静(确切地说,时间感和空间感的变缓)特别反映在最平静的姿势和心灵行为的幻觉之中。古典风格本质上表现着平静、单纯、简洁和凝炼,最高的强力感集中在古典范型之中。拙于反应,一种高度的自信,无争斗之感。
醉感,它实际上同力的过剩相应——在两性动情期最为强烈,新的器官,新的技能,色彩,外形,“美化”是高涨的力的结果。美化是得胜的意志的表现,是加强了协调的表现,是所有强烈欲求已达和谐的表现,是分毫不爽地垂直的重力的表现。逻辑和几何的简洁是力量高涨的结果,反过来这种简洁的感觉又提高了力量感——发展的顶点是伟大的风格。
丑意味着某种型式的颓败、内心欲求的冲突和失调,意味着组织力的衰退,按照心理学的说法,即“意志”的衰退。
那种人们称之为醉的快乐状态,不折不扣是一种高度的强力感——时间感和空间感改变了,天涯海角一览无遗,简直像头一次得以尽收眼底,眼光伸展,投向更纷繁、更辽远的事物,器官变得精微,犹如肌肉中的一种支配感,犹如运动的敏捷和快乐,犹如舞蹈,犹如强健得以证明之际的快乐,犹如绝技、冒险、无畏、置生死于度外……人生的所有这些高潮时刻相互激动,这一时刻的形象世界和想像世界化作提示满足着另一时刻,就这样,那些原本也许有理由互不相闻的种种状态终于并生互绕、相互合并。例如,宗教的陶醉与性的兴奋(两种深刻的感情,几乎总是奇妙地关联着。什么能取悦于所有虔信的妇女,无分老少?答案是:一个圣人,有着美丽的大腿,仍然年轻,仍然童贞)。悲剧的残酷与怜悯(通常也相互关联着)……春意、舞蹈、音乐,无非是异性的互相显耀,而且还有那种浮土德式的“春心无限”。
艺术家倘若有些作为,都一定是禀性强健(肉体上也如此),精力过剩,像野兽一般,充满情态。假如没有某种过于烈炽的****,就无法想像会有拉斐尔……创作音乐也还是制造孩子的一种方式,贞洁不过是艺术家的经济学,无论如何,艺术家的创作力总是随着生殖力的终止而终止……艺术家不应当按照本来的面目看事物,而应当看得更丰满、更单纯、更强健。为此,在他们自己的生命中就必须有一种朝气和春意,有一种常驻的醉意。
三
在某些状态中,我们把光彩和丰盈加之于事物,并赋予诗意;直到它们反映出我们自身的丰富和生命欢乐;这些状态是:性冲动;醉;宴饮;春天;克敌制胜,嘲弄,绝技;残酷;宗教感的狂喜。三种因素是主要的,即性冲动、醉和残酷,它们都属于人类最古老的节庆的快乐,也都在原初的“艺术家”身上占据优势。
反过来,当显示了光彩和丰盈的事物迎面而来,我们身上的动物性存在就以上述那一切快感状态所寓的那些区域的兴奋来作答,而动物性快感和欲望的这些极其精妙的细微差别的混合就是审美状态。审美状态仅仅出现在那些能使肉体的活力横溢的天性之中,第一推动力永远是在肉体的活力里面。清醒的人、疲倦的人精疲力尽的人、干巴巴的人(例如学者)绝对不能从艺术中感受到什么,因为他没有艺术的原动力,没有内在的丰富的逼迫——谁不能给予,谁也就无所感受。
“完满”是在那些状态中(特别是在性爱中)天真地透露了至深的本能通常尊崇为最高、最令人向往、最有价值的东西,透露了本能类型的上升运动,而本能实际上也就在力争这种境界。完满是本能强力感的异常扩展,是丰富,是冲决一切堤防的必然泛滥。
四
艺术使我们想起动物活力的状态,它~方面是旺盛的肉体活力向形象世界和意愿世界的涌流喷射;另一方面是借助崇高生活的形象和意愿对动物性机能的诱发。它是生命感的高涨,也是生命感的激发。
丑在何种程度上也具有这种威力?是在这种程度上,它多少还是在传达艺术家获胜的精力,而他已主宰了这丑和可怖。或者是在这种程度上,它在我们身上稍稍激发起残忍的快感(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自伤的快感,从而又是驾驭我们自身的强力感)。
五
对艺术家来说,“美”之所以是至高无上的东西,那是因为在美里面对立被制服了,强力的最高标志就是胜于对立面,而且毫无紧张之感,暴力不再必要,一切都如此轻松地俯首听命,而且带着友好不过的神态来顺从——这使得艺术家的强力意志欢欣鼓舞。
六
美和丑的生物学价值。使我们在审美活动中本能地反感的东西,就是被人长期证明为有害的、危险和可疑的东西,突然说话的审美本能(例如厌恶)包含着一个判断。在同样的程度上,美属于有用、有益、提高生命等生物价值的一般范畴之列。然而是这样——极为长久以来提示着、联系着有用事物和有用状态的种种刺激给我们以美感,即强力感增长的感觉(所以,不仅仅是事物,而且还有伴随着这些事物的感觉或者象征)。
因此,美和丑被看作是有条件的,即要从我们最基本的自我保存价值着眼。因此要设定美的东西和丑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什么美,就像没有什么善和真。在特定场合,它又同某种特定类型的人的保存条件有关,从而,和异常的人、超人相比,群氓就会在另一类东西上感到美的价值。
这是近景光学,它只对切近的后果加以考察,而美(还有善和真)的价值就从它产生。
一切本能的判断,就一系列因果链条来看,都是目光短浅的,它们建议,什么事情需要即刻去办。理智主要是一种阻止对本能判断作出即时反应的制动装置,它止步,它权衡再三,它看到较长远的因果链条。
关于美和丑的判断是目光短浅的(它们总有个理智同自己相对立),但是在最高程度又是可信赖的,他们诉诸我们的本能,就在那里,本能最快地作出决定,断然说出自己的是或否,而这时理智还不曾得发一言。
最通常的美的肯定是互相激励的。审美本能一旦工作起来,结晶在“这一个美”周围的,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来路不同的完满。要保持客观是不可能的,要摆脱解释、赋予、充实、诗化的力量也是不可能的(最后这种力量是美的肯定本身的维系)。看见一位“美貌的女子”——
因此,第一,美的判断是目光短浅的,它仅仅看到最近的后果。
第二,它赋予那个激发它的对象一种魔力,这种魔力是以各个美的判断之间的联想为条件的,却与那个对象的本质完全无关。把一个事物感受为美的,这必然是一种错觉(顺便说说正因为如此,从社会的观点看,恋爱而结婚是一种最不理智的结婚)。
七
关于艺术的发生。制造完满和发现完满,这是负担着过重性力的大脑组织所固有的(和情人一起消磨的黄昏美化了最细小的偶然事件,生活被美化为一连串精美的事物,“不幸的爱情之不幸,其价值高于一切”)。另一方面,每种完满和美的东西,其作用犹如对那种热恋状态及其看待世界的方式的一种无意识的回忆。每种完满事物那完整的美,接触之下都会重新唤起****亢奋的极乐(从生理学角度看,艺术家的创造本能和****流入血液的份额……)。对艺术和美的渴望是对****颠狂的间接渴望,他把这种快感传导给大脑,通过“爱”而变得完美的世界。
八
乔装打扮的****。第一,作为理想主义(“柏拉图式”),常见于青年人,造成这样一种凹面镜映像,情人显得与众不同,是一种镶嵌、一种夸张、一种美化,环拥着万物的一种无穷;第二,在爱情宗教中,“一个英俊少年”,“一位佳丽”,无论如何都是神圣的,是心灵的新郎和新娘;第三,在艺术中,作为一种“装饰的”力量,就像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时,简直要把人间一切优点都当礼物送给她一样,艺术家的****也把他一向还尊重和珍视的一切赋予一个对象,他就这样地完成一个对象(把它“理想化”)。女人意识到男人对女人的感觉,就迎合这种理想化的努力,于是浓妆淡抹,翩行宛舞,巧思织想,与此同时,她练得羞怯、蕴藉和矜持——出于一种要增加男人的理想化余地的本能。(尽管女性的本能异常精细,羞怯仍然绝不意味着有意的虚伪,她猜到,正是天真的真实的羞耻对男人诱惑最甚,促使他过高评价女人。女人因此而天真——出于本能的精细,这本能把天真无邪的用处晓喻给她。故意闭着眼睛不去自省……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无意识使矫饰更有作为,矫饰就变成无意识的。)
九
陶醉真是无所不能,这被称作“爱情”的陶醉,这还不止于爱情的陶醉!对此人人都有切身的体会。只要一个男人来到近旁,一个少女的肌肉力量就会增加,这一点可以用仪器测量出来。在两性更接近的关系中,例如在舞会上或在其他社交场合,这种力量更可以增加到成为真正神力的地步。最后,人们不信赖他的眼睛和他的表面!在这里当然要考虑到,就像每一种快速运动一样,跳舞本身已经为整个血管、神经和肌肉组织带来一种陶醉了。在这种情况下,就要计算双重陶醉的联合作用。有时候有点儿疯狂是多么聪明!……有一些事实,人是从来不可向自己承认的,就此而言,人是女人,就此而言,人具有女性的全部羞耻心……在那里跳舞的这些年轻人,显然已超然物外,他们不过是在同仅可触知的理想跳舞,而且他们甚至看见理想已围绕自己而坐——那些母亲们……得以引证《浮士德》的场合……当她们有点儿疯狂的时候,这些尤物啊,看起来真是无比地动人,而她们自己也清清楚楚呢!正因为她们清楚这一点,她们甚至变得更讨人喜欢了!最后,她们的装束也激动着她们,她们的装束是她们的第三项小小的陶醉,她们信奉她们的裁缝就像是信奉她们的上帝——而谁又去反对她们的这个信仰!这个信仰造福于人!而自我欣赏是健康的!自我欣赏可以预防伤风。可曾有一个知道自己衣着华丽的漂亮女人伤风过吗!从来不曾有过!我甚至设想,她即使几乎一丝不挂也不会伤风。
十
想要得到醉的变形力量究竟有多大的令人惊叹的证明吗?“爱情”就是这证明,在世界的一切语言和一切缄默之中,这东西都被称作爱情。在这里,醉是这样来处置现实的,在恋爱者的意识里,真实的动机消隐了,别的什么东西似乎取代了它的位置——喀耳刻的所有魔镜的颤动和闪光……在这一点上,人和动物并无区别,精神、善和诚实尤其无所区别。谁精明,谁就被精明地愚弄;谁粗鲁,谁就被粗鲁地愚弄。但是,爱,甚至对上帝的爱,“拯救灵魂”的神圣的爱,归根结底都是一码事,这是一种冠冕堂皇地把自己理想化的狂热,一种巧妙地编造关于自己的谎,他似乎面目一新了,更强壮、更丰富、更完美了,他是更完美了……在这里,我们发现艺术是一种生物机能,我们发现它被置入“爱”的那天使般的本能之中,我们发现它是生命的最强大动力,因此,甚至在撒谎这一点上,艺术也是非常合乎目的的……可是,如果我们在它的欺压力量上停留下来,我们就错了。它的作为不止于想像,它甚至改变价值。而且并非仅仅是说它改变价值感,恋爱者是更有价值的,是比较强有力的。在动物身上,这种状态产生出新的武器、色素、颜色和外形,特别是新的运动、新的节奏、新的声音和引诱。在人身上,事情并无不同。他的整个组织比以往更丰富了,比不恋爱时更有力、更完备了。恋爱者成了挥霍者,他富裕得足以这样做。他现在胆大妄为,成了冒险家,成了一个宽宏大量、纯洁无邪的天真汉。他又信奉上帝了,他信奉德行了,因为他信奉爱。除此之外,这个幸福的白痴增添了翅膀和新的能力,甚至艺术之门也为他敞开了。如果我们借音和字抒情的作品删去了那种内在狂热的暗示,那么,抒情诗和音乐还剩下些什么呢?……为艺术而艺术,多半是冻僵了的青蛙在沼泽里垂死挣扎的高超聒噪……其他一切都是爱创造的……
十一
一切艺术都是作为对肌肉感官的暗示而发挥作用的,肌肉和感官本来就是在天真的艺术型的人身上活动的。艺术向来只对艺术家说话,它对肉体极其灵敏的这个类型说话。“外行”这个概念是一个错误概念。聋子不是听力正常的人的一个类别。
一切艺术有健身作用,可以增添力量,燃起欲火(即力量感),激起对醉的全部微妙的回忆——有一种特别的记忆潜入这种状态,一个遥远的、稍纵即逝的感觉世界回到这里来了。
丑,即艺术的对立面,是艺术所要排斥的,是它的否定。只要一察觉到衰落、生命的枯竭,一察觉到瘫软、瓦解和腐败,不论相隔多远,审美者都要作出否定的反应。丑起着压抑的作用,它是压抑的标志。它夺走力量,它使人枯竭,它压迫……丑暗示着丑恶的东西。一个人可以从他的健康状况来验证,生病会怎样明显地提高对于丑恶事物的想像力。对事业、意趣、问题的选择变得不同了。在逻辑的领域里也有与丑血缘相近的状态——笨重、迟钝。从力学上说,这里失去了平衡,丑跛足而行,丑跌跌撞撞,恰与舞蹈者那神圣的轻盈相反。
审美状态具有丰富的传达手段,同时对刺激和信号具有高度感受性。它是生物之间进行交流和传递的顶峰,它是语言的泉源。语言在这里有其起源,这一点适用于声音语言,就如同适用于手势表情语言,即使到今天,人们仍然还用肌肉来听,甚至还用肌肉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