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天才的激情与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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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自我的批判(1)

《悲剧的诞生》这成问题的一节究竟缘何而写,这无疑是一个头等的、饶有趣味的问题,并且还是一个深刻的个人问题——证据是它写于激动人心的1870—1871年普法战争时期,但它又是不愿这个时期而写出的。正当沃尔特战役的炮声震撼欧洲之际,一个沉思者和谜语爱好者,却安坐在阿尔卑斯山的一隅,潜心思索和猜谜,结果既黯然神伤,又心旷神怡,记下了他关于希腊人的思绪——这奇特而艰难的核心,现在这篇序(或后记)便是为他而写的。几个星期后,他身在麦茨城下,仍然放不开他对希腊人和希腊艺术的所谓“乐天”的疑问,直到最后,在最紧张的那一个月,凡尔赛和谈正在进行之际,他也和自己达成了和解,渐渐从一种由战场带回的疾病中痊愈,相信自己可以动手写《悲剧从音乐精神中诞生》一书了。从音乐中?音乐与悲剧?希腊人与悲剧音乐?希腊人与悲观主义艺术作品?人类到目前为止最健全、最优美、最令人羡慕、最富于人生魅力的种族,这些希腊人——怎么?偏偏他们必须有悲剧?而且——必须有艺术?希腊艺术究竟为何?……

人深思的是,关于生存价值的重大疑问在这里究竟被置于何种地位。悲观主义一定是衰退、堕落、失败的标志,疲惫而赢弱的本能的标志吗?——在印度人那儿,显然还有在我们“现代”人和欧洲人这儿,它确实是的。可有一种强者的悲观主义?一种出于幸福,出于过度的健康,出于生存的充实,而对于生存中艰难、恐怖、邪恶、可疑事物的理智的偏爱?也许竟有一种因过于充实而生的痛苦?一种目光炯炯但求一试的勇敢,渴求可怕事物犹如渴求敌手,渴求像样的歌手,以便考验一下自己的力量,领教一下什么叫“害怕”?在希腊最美好、最强大、最勇敢的时代,悲剧神话意味着什么?伟大的酒神现象意味着什么?悲剧是从中诞生的吗?另一方面,悲剧毁灭于道德的苏格拉底主义、辩证法、理论家的自满和乐观吗?——怎么,这苏格拉底主义不会是衰退“疲惫、疾病以及本能错乱解体的征象吗”?后期希腊精神的“希腊的乐天”不会只是一种回光返照吗?反悲观主义的伊壁鸠鲁意志不会只是一种受苦人的谨慎吗?甚至科学,我们的科学——是的,全部科学,作为生命的象征来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全部科学向何处去,更糟的是,从何而来?怎么,科学精神也许只是对悲观主义的一种惧怕和逃避?对真理的一种巧妙防卫?用道德术语说,是类似怯懦和虚构的东西?用非道德术语说,是一种机灵?哦,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莫非这便是你的秘密?哦,神秘的冷嘲者,莫非这便是你的——冷嘲?

当时我要抓住的是某种可怕而危险的东西,是一个带角的问题,倒未必是一头公牛,但无论如何是一个新问题。今天我不妨说,它就是科学本身的问题——科学第一次被视为有问题的、可疑的东西了。然而,这本血气方刚、大胆怀疑的书,其任务原不适合于一个青年人,又是一本多么不可思议的书!它出自纯粹早期极不成熟的个人体验,这些体验全部艰难地想要得到表达,它立足在艺术的基础上——因为科学问题不可能在科学的基础上被认识。也许是一本为那些兼有分析和反省能力的艺术家写的书,充满心理学的新见和艺术家的奥秘,有一种艺术家的形而上学为其背景,一部充满青年人的勇气和青年人的忧伤的青年之作,即使在似乎折服于一个权威并表现出真诚敬意的地方,也仍然毫不盲从,傲然独立。简单地说尽管它的问题是古老的,尽管它患有青年人的种种毛病,尤其是“过于冗长”,“咄咄逼人”,但它仍是一本首创之作,哪怕是从这个词的种种贬义上而言。另一方面,从它产生的效果来看(特别是在伟大艺术家理查德·华格纳身上,这本书就是为他而写的),又是一本得到了证明的书,我的意思是说,它是一本至少使“当时最优秀的人物”满意的书。因此之故,它即已应该得到重视和静默,但尽管如此,我也完全不想隐瞒,现在我觉得它多么不顺眼,事隔十六年后,它现在在我眼中是多么地陌生,——而这双眼睛对于这本大胆的书首次着手的任务是仍然不陌生的,这任务就是用艺术家的眼光考察科学,又用人生的眼光考察艺术……

再说一遍,现在我觉得,它是一本不可思议的书——它写得很糟、笨拙、艰苦、耽于想像、印象纷乱、好动感情,有些地方甜蜜得有女儿气,节奏不统一,无意于逻辑的清晰性,过于自信而轻视证明,甚至不相信证明的正当性,宛如写给知己看的书,宛如奏给受过音乐洗礼、一开始就被共同而又珍贵的艺术体验联结起来的人们听的“音乐”,宛如为艺术上血缘相近的人准备的识别标记——一本傲慢而狂热的书。从第一页起就与“有教养”的芸芸众生无缘,更甚于与“民众”无缘,但如同它的效果已证明并且仍在证明的那样,它又必定善于寻求它的共鸣者,引他们走上新的幽径和舞场。无论如何,在这里说话的人们的好奇以及反感都供认了这一点——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一位“尚不认识的神”的信徒。他暂时藏身在学者帽之下,在德国人的笨重和辩证的乏味之下,甚至在华格纳之徒的恶劣举止之下,这里有一颗怀着异样的、莫名的需要的灵魂,有一种充满疑问、体验、隐秘的回忆,其中还要添上狄奥尼索斯的名字,如同添上一个问号,在这里倾诉的是人们疑惧地自言自语——是一颗神秘的、近乎酒神女祭司的灵魂一类的东西,它异常艰难,不由自主,几乎决定不了它要表达自己还是隐匿自己,仿佛在用别人的舌头讷讷而言。这“新的灵魂”本应当歌唱,而不是说话!我没有勇气像诗人那样,唱出我当时想说的东西,这是多么遗憾,我本来也许能够这样做的!或者,至少像语言学家那样。然而,在这个领域中,对于语言学家来说,差不多一切事物仍然有待于揭示和发掘!特别是这个问题,这里提出一个问题,而只要我们没有回答“什么是酒神精神”这个问题,希腊人就始终全然是未被理解和不可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