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有第三只耳朵的读者来说,阅读用德文写出的书真是一种折磨!他站在缓慢旋转的声音沼泽地旁,是多么气愤,在没有旋律、没有节拍、没有舞曲的情况下,德国人竞称“书”!竟还是读书的德国人!他读得多么懒散,多么勉强,多么差劲!究竟有多少德国人知道,并认为自己应该知道,每一种好的句子中都有艺术——若要理解好的句子,就必须觉察这种艺术!例如,若误解了它的速度,便会误解句子本身!人们不应对决定韵律的音节犹豫不决,应感觉到打破过于严格的对称,是有意的,是一种魅力。并应耐心地仔细听每一个连贯之处和自由速度之处,应觉察出元音和复合元音之间顺序的意义,应觉察出其排列顺序是多么微妙地、多么丰富地给它们增添色彩。读书的德国人当中,有谁会殷切地承认这种义务和要求,有谁会殷勤地非常仔细地倾听语言中的艺术和意愿?毕竟,人们“对此不感兴趣”。于是,人们没有听到风格上极为明显的对比,最为细腻的艺术技巧浪费在聋子身上。以上便是我看到人们极其笨拙而并非出于直觉地,把两位散文大师混淆在一起时的感想。一位大师的词语迟疑不决,冷冰冰的,似乎是从潮湿洞穴的顶上落下来。他希望它们发出沉闷的响声和回声;另一位大师则像舞剑那样灵巧的挥洒语言,从手臂到脚趾上下翻飞,嗖嗖作响,寒光凛凛。
八
德文文体与和谐悦耳的声音和耳朵毫不相干,我们的优秀音乐家文章写得很差,便证明了这一点。德国不大声读书,不为耳朵读书,而只是使用眼睛;他已暂时把耳朵收在了抽屉中。在古代,一个人读书时是为自己读某种东西,而且高声朗读;若某个人不出声地读书,他们会感到惊奇,会尽力悄悄地弄清其原因。所谓高声朗读,就是运用声音的逐渐增强、转调、声调变化和速度的改变,古人乐此不疲。那时,书面语规则和口语规则是一致的;这些规则部分取决于耳朵和喉咙的发展和细微要求;部分取决于古人的肺活量。在古代,句号首先代表生理上的总体,代表一口气说出的东西。古雅典雄辩家狄摩西尼和西塞罗的文章中出现的句号,包括声音升高两次和声音降低两次;都在一口气中完成,古人感到其中乐趣无穷,他们通过学校教育知道如何欣赏其中的功效,知道使用这种句号的人多么稀少,使用这种句号多么艰难。我们实际上无权使用这种大句号,因为我们这些现代人从每一种意义上说都气短!其实,这些古人都是演说的爱好者,因而都是行家,都是批评家,于是,他们使演说家的技巧达到了顶点。与此相同,在上个世纪,由于意大利的所有贵妇人和绅士都知道如何唱歌,因而对歌曲的鉴赏(连同歌唱艺术)达到了巅峰。然而在德国(直到最近才有一种讲台雄辩术开始羞怯,而笨拙地扑打其稚嫩的翅膀),严格说来,只有一种接近于艺术性的公开演讲——即布道坛上的讲道。在德国,只有牧师知道音节或词语的重量,知道句子如何撞击、弹跳、奔突、流淌和结束;只有他的耳朵有良心,但也常常是不安的良心,因为有许多原因使德国人很难熟练掌握演说技巧,或几乎总是掌握得太晚了。所以也难怪,德国散文的杰作便是其最伟大的牧师的杰作——《圣经》至今一直是最优秀的德文书籍。与路德的《圣经》相比,几乎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印刷品”。某种与《圣经》不同、并非生长于德国,因而一直未在德国人的心中扎根的东西。
九
世界上有两类天才:一类天才的要务是生成,设法生成,另一类天才则情愿结果实,开花结果。与此相同,在杰出的民族当中,有这样一些民族,妇女的怀孕问题,即形成、成熟和完成这一秘密任务,落在了他们的肩上。比如,希腊人就是这样的民族,法国人也是这样。另一些民族则不得不结果实,不得不成为新生活方式的原因,就像犹太人、罗马人那样,或毫不夸张地说:像德国人那样?这些民族被不可名状的狂热所折磨,不可抗拒地要挣脱自己,喜欢和向往外族人,而且像意识到自己充满生殖力,因而受到“上帝恩宠”而被授权的一切东西那样,自高自大。这两种天才像男人和女人那样,相互追求;但他们也相互误解——像男人和女人那样。
十
每一民族都有自己的伪善,并将它称为美德——人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心中最美好的东西。
十一
欧洲欠犹太人什么?有许多东西,好的和坏的,尤其是一种既是最好、又是最坏的东西,即庄重的道德风格,可怕而威严的无数要求和无数意义,整个浪漫主义和壮丽而崇高的道德可疑性。因而还有在那些彩虹和生活的诱惑物中的一个最吸引人、最诱人和最精美的要素,在它的余晖中,我们欧洲文化的天空,夜晚的天空,在闪闪发光,或许行将熄灭。为此,在旁观者和哲学家当中,我们这些艺术家要感谢犹太人。
十二
如果各种各样的阴云和干扰,简单地说,就是愚蠢行径的一次次轻度爆发经常笼罩着一个民族的精神,而这个民族具有民族狂热和政治野心,那我们就必须好好思考一下了。比如,在当今德国人当中,交替出现的有反法蠢行、反犹蠢行、反波蠢行、基督浪漫蠢行、瓦格纳蠢行、条顿人蠢行、普鲁士人蠢行(请看一看那些可怜的历史学家济贝尔之流和特赖奇克之流,以及他们那紧紧缠着绷带的脑袋吧),以及所有其他遮蔽德意志精神和良心的东西。愿人们原谅我,每当我大胆地在这种传染病流行得很厉害的地方作短暂逗留时,我也不能完全免除这种疾病,而是像其他每个人那样,开始思考与我无关的事情——这正是患上政治传染病的最初症状。比如,关于犹太人,请听我说说以下的事情:我还从未遇到一位对犹太人抱友好态度的德国人:不管谨慎的政治家多么坚决地驳斥反犹主义,这种谨慎的政策或许都不是针对这种情感本身,而只是针对这种情感危险的多余部分,尤其是针对这种多余情感的令人反感的无耻表露。在这一点上,我们千万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德国的犹太人已经够多的了,德国人的肚子,德国人的血液处置目前这么多“犹太人”都有困难(而且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困难)。正如意大利人、法国人和英国人虽然消化能力较强,但也有困难那样。这就是一般本能之明确无误的宣言和立场,人们必须仔细倾听,必须依此而行。“别让更多的犹太人进来了!关好门,特别是关好通向东方(和通向奥地利)的大门!”——性格仍然软弱和不稳定,因而很容易被另一种更强的种族消灭。然而,毫无疑问,犹太人是欧洲当前最强大、最坚强和最纯的种族;他们甚至知道如何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取胜(实际上要比在有利条件下更知道如何取胜),所依靠的是某种道德,如今人们想把这种道德称为罪恶。首先是因为他们具有坚定的信仰,这种信仰不必在“现代思想”面前感到羞耻;他们只是在自己确实发生了变化时,才改变自己。其方式恰似俄罗斯帝国进行征服的方式,恰似一个拥有充足时间而尚未衰落的帝国,即,遵循“尽可能慢”原则!一位心里装着欧洲未来的思想家,在他关于这种未来的所有看法中,会首先像预料俄国人那样,预料到犹太人将在各种力量的大竞赛和大搏斗中,成为最稳健、最有可能获胜的一方。当前在欧洲被称作民族,而实际上是制造之物而不是天生的东西,在各种情况下都是某种在不断演变、尚很稚嫩、很容易被取代的东西,还不是一个种族,更不像犹太人那样,是个比青铜更持久的种族。这样的民族应极其小心地避免一切鲁莽的对抗和敌对!的确,犹太人如果愿意的话,或者如果像反犹主义者所希望的那样,使他们受到驱使的话,现在就可以取得对欧洲的优势,不,其实是霸权。同样确定无疑的是,他们并没有在为这一目的努力和筹划。相反,他们希望,甚至有点胡搅蛮缠地想要被欧洲吸收和同化;他们渴望在某个地方定居,得到承认和尊重,希望结束游牧生活,不再做“漂泊的犹太人”。我们确实应该考虑到这种冲动和倾向,应该对它采取主动态度(这很可能预示着犹太人本能的减弱)。为此,把那些大叫大嚷的反犹主义者驱逐出境或许是有益的,也是应该做的。我们应非常谨慎地、有选择地采取主动态度,就像英国贵族所做的那样。自不待言,新德意志精神的较有势力的、非常著名的代表人物,应毫不迟疑地着手与犹太人建立关系,比如,与来自普鲁士边境的那个贵族军官建立关系。看一看这位赚钱和忍耐方面的天才(他特别具有某种智力和智能——可惜在上面提及的那个地方却缺少这种智力和智能),能否通过训练掌握遗传的下命令和服从的技巧(德国目前因掌握这两种技巧而享有盛名),在许多方面是很有意思的。但在这里最好中止我洋洋自得的长篇大论和我轻快活泼的亲德立场,因为我已触及到了我的严肃主题,即我所理解的“欧洲问题”,也就是如何为欧洲培养新统治等级的问题。
十三
他们不是哲学的种族——这些英国人。培根意味着对哲学精神的全面进攻,霍布斯、休谟和洛克则意味着一百多年来“哲学家”这一概念的被唾弃和贬值。康德奋起反对休谟而抬高自己,正是冲着洛克,谢林掷地有声地说“我瞧不起洛克”。在与英国机械论愚弄世界的斗争中,黑格尔和叔本华(还有歌德)站到了一起。这两个在哲学上相互敌视的天才兄弟,向着德国思想的对立两极分头推进,因而正如只有兄弟俩才会做出的事情那样,互相冤枉。英国目前所缺少的,而且一直缺少的东西,卡莱尔这个半吊子演员和雄辩家,这个愚蠢的糊涂虫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力图把他对自己的了解,即自己所缺少的东西隐藏在热情的假面具之后,他缺少的就是真正的智力,知觉的真正深度,简单地说,就是哲学。此种非哲学种族的特点便是严守基督教,他们需要基督教戒律来实施“道德化”和人性化。英国人比德国人阴郁、好色、固执和残忍,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成为两者之中的较为卑劣者,同时也最为虔诚:英国人因此而更需要基督教。对于较敏感的鼻子来说,连英国的基督教也有英国人的特有气味,即忧郁和饮酒过度,于是人们有充足理由用基督教来充当解毒剂——用较为精制的毒药中和较为粗制的毒药。较为雅致的毒化形式,对于行为举止粗俗的民族而言,实际上是向前迈进了一步,向着精神化迈进了一步。英国人的粗俗和乡巴佬式的拘谨,现在仍通过上演基督教童话剧,通过祈祷和唱赞美歌被令人满意地掩盖着。对从前在卫斯理派的影响下(最近则作为“救世军”),对那些学会了作道德说教的大群丑鬼和浪荡子来说,一阵忏悔实际上可能是相对而言,他们所能达到的“人性”的最高表现形式——我们有理由承认以上所述。不过还有一句伤害英国人最富于人性的话,那就是他们缺少音乐感,借助比喻来说就是(而且情况也确实如此):他们身心的动作之中,没有节奏和舞蹈;甚至没有对节奏和舞蹈的渴望,没有对“音乐”的渴望。听一听他们说话,看一看最漂亮的英国女人走路——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更漂亮的鸽子和天鹅;最后听一听他们唱歌!可是我要求的太多了……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