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者都是很怪的一些人。因为小说的语调摆在那里,它无情的讽刺经常会变成一种讥笑,几乎所有的英国人物往往都会变成一种微雕人物:女佣尼尔、以塞尔雷德爵士、还有他的助手图德尔斯。但是,在女赞助人这个角度身上,约瑟夫·康拉德塑造了一个既熟悉也漂亮的人物,是一个富婆,“远远超出经济情形变迁的影响范围之外,”与社会脱节,而且还拿这样的情形取乐,她时常表现出很高的社交能力,屈尊府就,做出很多承诺,安排一些引见的活动,是一个妖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是因为她才使约瑟夫·康拉德笔下的伦敦看上去那么值得人相信,也是她才使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有了一个结构和秩序感。她的客人都是“皇室的达官显贵、艺术家、科学界人士、年轻的政客,还有年龄各异、境况不同的一些吹牛者。”小说中众多的重要人物都是她认识的;他们在她的客厅里见面,所有人在那里都受欢迎。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她无法接近的。那位女施主给了这本书以一种英国人的独特风格,她的客厅并不在外国的某个地方,也使其中发生的很多戏剧情节有可能发生。毕竟,助理专员是在她家见到弗拉迪米尔的,他也知道势利的迈克尔利斯(矮胖,252磅)是一个特别的朋友。梅布尔女士为迈克尔利斯与一位英国出版人达成了一项协议,让他去写一本回忆录,而且预先得到500磅的定金。这并不是一个随便说的数字,而是康拉德怨天尤人的生活细节之一(这个数字是他1896年的《岛国流亡者》一书的稿费的十倍)。
女赞助人的客厅使本书中的那个客厅有一个小世界的感觉,在那里,有可能碰巧遇到一些人,并且使外面的一些偶然的见面很有做作的成分,比如当首席检查官希特碰到那位教授的时候——警察又一次遇到罪犯,或者当奥西本正好在温妮决定自杀的时候遇到她。只要在伦敦生活过一阵子的人都有可能看出这方面的令人惬意的细节。那是很大的一个城市,但是,也是一个横向的城市,只有几处较大的区和见面地点:索何、皮卡迪利广场、托拉法加广场、海德公园、一些戏院、铁路总站。在约瑟夫·康拉德的时代,甚至还有可能跟现在一样说,如果你在牛津大街逗留足够长的时间,那你有可能遇到你在伦敦的大部分朋友。在《秘密特工》里面,伦敦看来与其说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城市(的确如此),倒不如说是一个很小的黑暗的村庄,里面住着彼此都认识的一些人。
小说当中反复说明,这些人,不管彼此看上去相差有多大,在内心里还是彼此差不多的,在很多情况下还是可以彼此互换的。在一个满篇皆是嘲讽的小说作品当中,还有另外一个本身就是玩世不恭的东西在里面,但里面确实存在这样的一个嘲讽。是真的吗?约瑟夫·康拉德是在挑斗什么东西吗?
“恐怖分子和警察都来自同一只篮子,”教授说。在另外一个环境里,首席检查官希特说了类似的话:“一个入室行盗者的心态和本能跟一个警官的心态和本能是差不多的。”约瑟夫·康拉德描述可敬的助理专员等候维尔洛克返回的时候说,他在那里徘徊不前,“就好像自己是犯罪分子的一员一样。”至于维尔洛克,“无政府主义者或外交官对他来说是一个人。”正如那位助理专员长得很像一个外国人一样,就好像他以超现实主义的方式与所有那些流亡者混同于一片时一样,维尔洛克和史迪夫这两个没有血亲关系的人也是“父与子”的关系。
对于过路的人来说,温妮看上去就跟史迪夫一样。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是姐弟关系。不寻常的事情在于,由于史迪夫害怕暴力到了病态的程度,在她把一把刀子刺进丈夫心脏的时候,她就更像她弟弟了:“就好像无处栖止的史迪夫的灵魂直接飞往他姐姐的胸膛,寻找一处安息场所一样……她脸部与她弟弟的相似之处每发展一步都更像一步,甚至到了下唇的弯曲部分,甚至到了眼睛稍微的分离。”
这些面相上的相像,这种小世界的混合感——这些偶然碰巧的事情和共同的地域,都传达出一种模糊的气息,是士气疲乏的气息,但同时,也给这本小说以一种家庭气息,就是“家庭戏剧”的气息。从这个角度看,这就是约瑟夫·康拉德的细微之处的一个简单叙述。不是一个英国家庭,而是一个流亡者的巢穴,一个有宿命感,不快乐,但也只对他们自身不安全的一个家庭。谈到想象之处,这件嘲讽杰作中最了不起,也是最无意间形成的嘲讽之处,就在于维尔洛克跟柯尔琴尼沃斯基如此相像。
《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
一个胆大包天的人写出了《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一书,但作者的身体很差,视力糟糕到了极点,而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在他才只有二十几岁的时候。看起来就好像是说,因为他在南极探险活动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濒死体验之后活了下来,因此他就欠下了很大的一笔债务,竟然使他要拿自己的余生来偿还。可以说他身心破碎,两者都没有保全。他曾写过:“做出别的任何人都不曾做过的事情来,这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人在三十岁以前这么做过是令人惊讶的事情;机会、能力和动机几者的组合在这里是相当罕见的。”
艾普斯雷·切里利一杰拉德是罗伯特·法尔肯·斯哥特船长的南极探险队里最年轻的成员,他记录了1910年至1913年的那次没有成功的探险活动,观察了阿拉伯的劳伦斯,是他认识的一个人,但他也可能是在写他自己。那篇文章收录在一本没有人知道的回忆集里,叫《朋友眼中的T.E.劳伦斯》。这是我曾找到过的切利一杰拉德的惟一的一篇另外的作品。没有发表过的信件或日记,也没有别的回忆文章。没有传记。一开始,他志愿参加极地探险,之后又志愿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受了不少苦,在极地写下了他的体验。他没有描写战争,不过他说出那些话是出自勇敢和理想,他在战斗中看到过的任何一位军人都无法跟他所了解的极地探险者相比。
在写劳伦斯的同一篇文章里,他写道:“体验一段时间可怕的精神和生理的压抑,尽量诚实地描述那一切,这是让自己放松下来的一个好办法。我是根据自己的个人经历来写的。”
看来,《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尽管写得非常精彩,却没有让切利一杰拉德的神经好好放松下来。在写作本书及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体验到了多次精神崩溃。但是,在他的写作当中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的声音都是非常清晰的,表达非常流畅,很有人情味,有时候还令人惊奇。“极地探险既是最清晰的,也是最孤独的体验一段糟糕时光的方式,”他写道。这是出人意料和奇怪的一个看法,但是,这也正是这位被人忽视的极地探险者的特点。
他有英国人重话轻说和斯多葛派的老式的天赋,坚决拒绝胡扯一通,拒绝夸大事物,但是,他的体验可怕到了那样的程度,他写道:“这次旅行让我们的语言沦为乞丐,没有哪一些词语能够描述它的可怕之处。”
他谈到的体验就是指他在克罗齐亚角的五个星期的远足,是在1911年(6~7月)的极地冬季进行的,目的是要研究皇企鹅。切利一杰拉德的划时代(和成功的)旅行后来成为《冬日日记》,但相对于极地探险队后来发生的悲剧来说,那就不值一提了,后来的那个探险活动他只参加了一部分。斯哥特在极地暴风雪中搏斗了两个半月,希望能够到达极地,但后来却发现罗尔德·阿曼德孙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到达那里了。斯哥特到达以后,发现挪威的国旗已经在极地上飘扬。“我的老天,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他在日记里这么说。他仍然要面对返回基地的旅行,共有800英里地。在回基地的途中,他和他的四人小组被暴风雪吹迷了方向,结果离自己的躲避之地错开了11英里。他们死于寒冷和饥饿,那个斯哥特小组成为民族英雄,也是英国人顽强不屈的持久的例证。英国需要这样的一个象征,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切利一杰拉德从南极回到了家乡,并报名参了军。直到战争结束之后,他才能够开始写作这本书。《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第一次于1922年出版,1951年增加一些材料后再版。这本书时常脱销,但是,这本书是不可摧毁的,因为它是一部杰作。
当人们问我(他们时常这样问我):“你最喜欢的游记是哪一本?”我差不多每次都说这一本书。这本书讲的是勇气、悲境、饥饿、英雄主义、探险、发现和友谊。它鲜明生动地描述了科学的要求与旅行的严酷。这是一本记录,记载下了在我们这个星球上能够找到的最寒冷和最黑暗的日子。这本书写得很好,但不是那么明显,里面有奥妙和艺术气氛。它讲的是一场可怕的考验。这本书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写的,哪怕他的身体不是特别强壮。他是那次探险活动当中最勇敢的人之一。
他上过牛津大学,在那里读过古典的作品和现代历史,刚刚一毕业就参加了斯哥特的探险队,登上了特拉诺瓦号轮船,当时是船上最年轻的人,才只有24岁。他受过古典教育,因此使他处在有利的地位,可以提供很多比较,用来描述他所遇到的差不多是神话一样的可怕经历。在南极遥远的营地里,有一天晚上,切利一杰拉德的华氏温度计上的读数到达了零下77.5度。“那一天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发现关于这一天的记录完全可以不做了。”他继续说:“我不会假装自己不相信但丁的描述,我认为他在九重火下面再设九重冰是完全正确的。”
《冬日日记》之后,他写道:“这样到达极点的苦难是无法衡量的。发疯或者死亡也许是让人轻松起来的一件事。但是,我知道的是:在这次旅行途中,我们已经开始把死亡当一个朋友来看待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无法安睡,全身冰凉,摸索着前进,在黑暗、风与偏流的折磨下累得半死,能找个裂缝处死掉看来就是一份友好的礼物了。”
书的名字稍稍有点误导成分。尽管这是对斯哥特到达南极的一份详细记录,但是,世界最差的旅行却《冬日日记》一书,在这次旅行当中,切利一杰拉德和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爱德华·威尔孙,一个人亨利·鲍尔斯,在寻找皇企鹅最遥远的筑巢处。人类从来没有在严冬里冒险去过克罗齐亚,那就是企鹅居住的地方。有人怀疑是雄企鹅来看护企鹅蛋的,但是,如何看护?那些企鹅蛋什么时候孵化?没有哪位科学家拿到过那样的蛋,更不用说解剖过皇企鹅蛋了。
这里面有一个深刻的原因。直到当时为止,没有人在原地见到过企鹅蛋。在企鹅于克罗齐亚角筑巢的几个月里,它们处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一切都覆盖在南极冬季完全的黑暗之中。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刮大风。气温是世界上最低的。在冰层上面,很深和极危险的裂缝横在前进的路上。斯哥特喜欢小马而不喜欢狗(这样的偏好是他的探险活动失败的另一个原因),但是,狗或小马都不太可能在63英里宽的碎冰和悬崖下发挥什么作用,因为就是这些碎冰和悬崖隔断了科学家,使他们无法到达企鹅栖身地的。相应的,那些人必须把他们790磅重的食物和装备分成几份放在三乘雪橇上,然后靠人力进行拖拉。他们在令人惊骇的环境下做到了这些事情,一直到完成为期三个星期的旅行为止。他们忍受了霜冻、恶梦、几近死亡的体验,还有体力衰竭。“之后,我们听到了皇企鹅在呼唤。”
那些企鹅都在黑暗中,“用它们奇怪的金属一样的声音发出号角声”,一共有数百只。切利一杰拉德和他的两名同伴收集了科学信息,记录下了雄鸟强烈的保护本能:它们如何平衡鹅蛋,将蛋放在它们脚的上半部分,以便与冰层隔开,然后将蛋放在它们的腹下,以进一步使其保持温暖。他们找到三只蛋,安全地存放在雪橇里(另外两只已经破了),几个人就开始往回走了,有很多次都差不多死掉了。这一章共写了80页,是我在一本游记里面看到过的最悲惨的一段,很容易就跟坡的《亚瑟·哥登·皮姆的故事》中描写可怕的天气与恐怖场景的章节形成竞争。
对于细节、情绪、节奏和句子的外形的关注,使切里一格拉德的《冬日日记》的各章成为极其有力的作品,这样的特点也可以总结本书其余的部分。很少发现一个人既是了不起的探险家,讲出了如此压倒一切的惊人体验,同时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作家。(这是一个原因,说明我们为什么对太空旅行或月球探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一无所知:没有哪位宇航员显示出同样的能力,用写作来传达他体验到的一切。)本书几乎是在勇气描写方面无可匹敌的一本书。尽管写得很笨拙,就跟很多历史记载一样,但是,本书仅仅因为其中的故事都值得一读。但是,切利一杰拉德还体现出了美学上的享受,他的文风效率如此这高,节奏把握得如此之精当,他从来不依靠容易消退的过分夸张来渲染色彩。当他使用像“恐惧”这样的字眼,或“视死如归”这样的一些词句时,他的意思也就是指这些字或词句本身。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这里就是他的叙述——他在搜寻队里——讲那些人死掉以后六个月,他们找到了斯哥特最后的营地。“那个场景永远也不能够离开我的记忆。我们带着狗看见莱特自己转向离开了路线,我们前面的骡队突然开始向右转向了。他看到了自己以为是石冢的某种东西,而且侧面看上去还是黑色的某种东西。一种隐约的惊奇感让位于真正的警觉了。我们全都走上前去,所有人都站住了。莱特朝我们这边走来。‘是帐篷。’我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是帐篷。那只是一堆雪而已。”
促使斯哥特投身探险活动并勇往直前的,并不是满身的肌肉和力气没有地方使,切利一格拉德说。那是对于知识的渴望。阿曼德孙的探险是一种典型的民族竞争心理的表现。斯哥特一直没有说老实话,他认为自己的探险就是一种科学活动。南极代表未知的事物,因此,尽管风险很大,还是应该对它进行调查,因为,如切里一格拉德所写的一样:“探险就是智力激情的生理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