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营帐靠近一个红尾热带鸟的鸟巢,就在水上。我得用粗绳子把帐篷绑紧,划船的时候,我似乎总在与风搏斗,哪怕在内陆池塘的最里面。在这个泻湖上旅行,人不可能不感觉到过去进行原子弹实验的时候留下来的阴影。有一枚炸弹在比预定地点低一些的地方错误引爆,结果把这个岛的东南角差不多炸平了。造成的损失到现在都还看得见。
安波和汤加福都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他们是岛上极少数仍然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的人,就在塔巴基村庄里,靠近泻湖与大海之间的那个岛的北边一片狭窄的地方。岛上其他大部分地方都属于基里巴斯政府,并作为一片椰子种植园在进行开发,不过,这个地区得到很多津贴,因为椰子价格现在已经是很低了。除开摘椰子和打鱼以外,岛上没有别的任何事情让居民去忙乎的。种植仅限于少数一些面包果树和一些香蕉,但是,这里没有什么土壤能够谈得上的,哪怕最有园艺才能的人,在这些碎珊瑚礁里也长不出什么东西来。
“不管怎么说,他们并不是种植者,”当地牧师格拉申·贝尔蒙德神父告诉我说。
贝尔蒙德神父是阿尔卑斯山区一个小村的人,在基里巴思岛已经生活了37年。他对当地语言很熟,了解这里的很多神话与习俗。在教堂的聚会厅里,他鼓励大家跳传统的舞蹈、击鼓和唱歌。
“他们是大海的子孙,”他说。
这倒是真的。他们都是极好的渔人,也会做独木舟,许多人休息的时候还跳传统的基里巴斯舞,唱传统的歌,而另外一些人就只喜欢打开录像机,打开啤酒盖,撬掉午餐肉罐头的盖子,然后看美国电影,直到他们喝得太多,看不清电影上是些什么人为止。醉酒是这里的一个严重问题——大家都这么说。乱扔垃圾似乎是习惯性的动作。在没有人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的鸟,有风吹出来的美景,还有海风掀起的大浪,拍打着空荡荡和无法想像的海岸。但是,居民点、村庄和野餐点扔满了垃圾罐和斯巴姆以及盐渍牛肉罐头,对赤脚行走的人是很大的危险。公平地说,比较英国和美国核装置粗心的引爆,这样的小麻烦真是不值一提。至于垃圾堆,很少有哪一堆能够跟军方留下来的废车堆相比的。在椰子丛里,有很多五公顷大小的车辆调配场在腐烂。在这个珊瑚礁岛最偏僻的一些地方,有很多废弃的油桶和生锈的小配件,都是核试验时期留下来的,慢慢都锈成灰尘了。
岛上有些人是极好的钓鱼导游,他们急急忙忙地赶到机场,等待每周一班从火奴鲁鲁开来的飞机,好招揽一批客人。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圣诞岛被认为是最有机会钓到北梭鱼的地方,而且很有道理。在泻湖的平坦地带钓鱼质量很高,这是很多人写文章赞美过的事情——不仅仅有北梭鱼,而且还有遮目鱼、绯鲵鲣和澳洲。世界纪录是在圣诞岛创下的。这个岛上有两家旅馆,其中一家是库克船长旅馆。在库克船长旅馆,没有哪一面墙上不是挂满外国人的照片的,他们都因为一条鳞光闪闪、嘴巴松弛和大肚子的战利品的重量而压到眼珠暴突——而那条战利品就是那位捕捉者自己的镜像。不。我可不是钓鱼人。
我去圣诞岛本来是想找点孤独的,想去观岛,想去划我的皮船。伦敦野生动物园的管理人给我发了一张5美元的许可证进入一个封锁区,那里的游览受到一些管理,因为有很多筑巢的鸟在那边。他说,我可以在那里扎营过夜。到底准备去几天,我自己是有意模糊不清的,而他却在关心偷猎者的事情。他是个喜欢皱眉头的人,叫乌迪玛瓦,他跟岛上的很多人一样,是20世纪80年代从遥远的塔拉瓦来到圣诞岛的。塔拉瓦人口太多,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之一,不卫生,经常干旱,比较而言,这里就是天堂了。在这里,你只需要伸手就有食物可吃。问题在于,伸手被认为是偷猎。
捉鸟很容易,因为这里鸟数量极多,非常天真。(乌迪玛瓦:“你不需要望远镜!”)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乌迪玛瓦说。“我们一个星期就会出现一两例这样的事情。我们发现有热带鸟和海鹅的死尸。他们还取它们的蛋——他们当场把蛋吃掉,或者带回家去吃。”
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了,我认为他的回答是许多濒危物种的墓志铭:“因为它们的味道很好。”
红尾热带鸟很肥,足以喂饱两个人。它花哨的尾巴是岛上的人极看重的。热带鸟一年才孵一次蛋。
有些岛人被抓住,可因为偷猎而罚出200美元的款,但是,非法捕杀据说仍然很猖獗。这是一个饥饿的岛屿。一罐盐渍牛肉或斯巴姆很贵的。不要操心世界一流的生鱼片和金枪鱼的精华部分已经是每一个钓鱼人都可以随意尝到的。海鹅的味道更美。“你要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棍子上绑一块布,”一个岛人告诉我说。“海鹅受颜色的吸引。你挥动一下棍子,海鹅飞下来的时候,你就捉住它了。”
安波说:“我们早先到这个岛上来的时候,大家都吃鸟,总在吃。我喜欢泰泰——军舰鸟。很容易捉住。用左手把鱼亮给它看,等它飞下来的时候,你就用右手抓住军舰鸟的脖子,然后扭断。”
许多燕鸥也在地上筑巢。它们的蛋也有人偷。挤在灌木丛中的热带鸟的幼鸟也是这样给人拔去毛的,它们的脖子也都给扭断了。
“我喜欢蟹,”一个叫塔贝的人说。“不,不需要笼子。用手捡起来就可以了。”
这就是和平王国的麻烦所在。所有这些和平的动物都在那里等着人来捡。这个岛上有太多容易被击中的目标。
我问安波:“政府为什么不让你们吃鸟?”
他说:“因为外国来的一些人希望在这里看到鸟。伊玛塘喜欢鸟。”
这个词很有趣。伊玛塘一般用来指“外国人”(圣诞岛上有四个这样的人),但是,从词源学上讲,这个词是指“来自玛塘的人。”亚瑟·格林伯尔写有一本书叫《岛的一种模式》,描写吉尔伯茨岛过去的事情,他解释说,玛塘是原来的祖国伊基里巴斯的属于祖上的家园,那个地方的人皮肤极白,因此,这个词就是指一种血亲的。顺便说一句,那是一个实际的地名,叫玛当,就在新几内亚北边的海岸,一些史家推测那是密克罗尼西亚人的起源。
燕鸥不停地攻击我的帐篷;划船的时候海鹅也跟着我,有时候,它们的数量达到三十到五十只,都是些棕色的大鸟,但是,后面还有更大的军舰鸟,铺天盖地,看起来它们虽然有些偷偷摸摸的样子,但的确也是一些天使一样的守护者。天空总是布满了鸟儿,鬼蟹在好像是土层的灰白色的珊瑚礁碎块间爬来爬去,很大的鱼时常在很浅的泻湖里蹦起来——我可以看得见它们:一些北梭鱼,一些遮目鱼,长达一码的黑顶鲨鱼,它们都跟鱼雷似地游动着。
我记不得自己以前曾在这样明亮的一个地方露营过,明亮得眼睛都睁不开,很难找到一处阴凉的地方。白天最热的时候,我就蹲在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帐篷里,看塞琳的书,是《通往夜的尽头的旅行》。书中的主角是巴尔达穆,他在非洲谈到了这样一个人,“头上有一万公斤阳光,”或者说,“如果你不想让太阳通过眼睛灼伤你的大脑,那你就必须跟蝙蝠似的不停地眨眼。”
那些描述让人想到圣诞岛后面的泻湖,在那里,六点二十分天就黑了,之后,一切都是黑的:如果走得太远,如果划得太远,那意味着我必须借着月亮的阴影摸回帐篷。在接连四天的时间里,我都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如果不是因为饮水告急,我可能还会呆更长一点时间。哪怕如此,一个长住此地的人告诉我说,在这个岛上露营的人很少,我是第二个。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去伦敦看过,那是一个睡眼惺忪和破旧的小镇,无趣的商店里很愉快的一些人在销售一模一样的罐装食品,主街很脏,很乱,生意很是萧条,比如珊瑚礁海草公司,那是厄尔尼诺现象的受害者。这个岛屿的机动车辆极少,一些杂种狗很满意地睡在大街中间,只有四处寻食的小猪在动。在一家小商店里,一个穿T恤衫的小姑娘靠在柜台上,一边看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外国杂志,一边嘴里还在嗫嗫地念叨什么东西。“在英国度夏天,最令人愉快的莫过于能够在园子里喝下午茶。想到怡人的天气并非常见,那就更让人觉得很是惬意了……上了年纪的家臣端着重重的银盘慢慢走来,银盘里有一碟碟切得极薄的黄爪沙律、高脚银制茶壶和最好的瓷器。高级的面饼、玛德琳蛋糕、沙饼、梅林格,还有萨雪托特”——此时,她对我说(我在买啤酒),“先生,这个词是什么?”
之后,我到了海滩,那里有两台废弃的卡车在生锈,我看到两排大浪,一个从伦敦过来,另一个从库克岛那边过来,到了合适的季节,可以看到很大的冲骑之浪,还有一些冲浪者。伦敦明显缺钱,但是,这里也得到了上帝的护佑,有平静,有明显可感的祥和。
一夜之间,这些都变了。有天我又重返伦敦,是一条刚刚从毛伊岛开过来的游船到达的那天。游船是皇冠王子号。是游船节!整个睡着了一样的地方一下子活了过来,游船上的乘客有好几百人,不过,他们带着怀疑斜视着这个贫穷的小镇,斜视着很矮的马口铁屋顶的楼房,尽量避免不要踩到已经打开了盖子的盐渍牛肉罐头。但是,最惊人的事情是,一个星期以前我见到过的孩子们,一个星期以前还在学校的操场或贝尔蒙德神父的教堂正厅里嬉戏打闹的孩子们,现在都在围着游客转了,他们向游客讨钱,就跟麻疯病人一样:“给我钱!”所有的小姑娘都不再穿学校的校服了,而是穿上震颤的草裙,画上勾引人的浓装,头发里别上贝壳项链和花朵。她们挨近游客,眨着眼睛,跟他们一起拍照——圣诞岛上卖弄风情的女子们——她们也要钱的。
岛上的人叫卖贝壳碗和贝壳项链、棕榈叶做的帽子和鲨鱼牙、明信片、海胆和巨大的蛤蚌壳。镇上的邮局这天也关闭,成为船码头上的另一家摊点,那里描述鸟类儿和蝴蝶基里巴斯邮票卖到了两倍的价钱。身材高大的岛人跳着爆炸性的万塔拉瓦舞,那是对原来属于一种战争之舞的东西进行的滑稽模仿。半圈人坐在地上唱和。每组表演者都挥舞着一只塑料桶,要求人们赏钱。
“游船到来之前不存在乞讨现象的,”基姆·安德逊告诉我说。他是这个岛上惟一的美国人,在这里开有一家装备精良的潜水和海上钓鱼活动分店,叫“基里巴斯潜水运动”。基姆在土耳其、凯科斯群岛以及巴拿马和墨西哥都开有类似的店子,他说,在圣诞岛潜水是世界一流的。
这个岛的开拓者是一名欧洲人,会讲基里巴斯语,他叫约翰·布莱顿,是苏格兰人。他说:“游船对这个岛很重要。它们肯定往这个岛投来了很多钱,因此有助于这里的经济发展,它们让这里的人忙碌起来。”
游客一般只到市镇的边上就不往前走了。我听到一位妇女对她的同伴说:“我觉得这个岛上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在海岸上的时间到了。他们重新回到船上去。你不能够抱怨他们的。但是,这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因为在他们来此的半天时间内,本可以沿着小镇的线路走上15英里路的,经过了居住区以后,就可以看到小岛的美丽了。这里有野鸟,有泻湖的边缘,有数以百万计的椰树,有多风的空旷之地,有看不到风暴影子的天气,还有丝绸一样的空气——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大自然祥和的摘要,如此安全,如此没有一丝的威胁。金色的风头麦鸡和红色的翻石鹬,它们从数千英里之外的阿拉斯加飞来这里过冬。这个地方呈现出如此完美的自然,它过去根本不知道有人类存在——甚至都躲过了太平洋战争——英国和美国的科学家以及雄心勃勃的军人竟然受到鼓励,来这里爆炸了34颗核炸弹,作为他们终极的圣诞礼物送给大自然。
这个岛在诉说大自然坚韧的一面,哪怕在如此公然的侮辱之下,这个岛更大和没有人居住的一部分,仍然在以其古怪的方式生存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