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赞比亚西部赞比西河上游的一个小小的平原上,从我的视角望过去,那是一个古老和永恒的非洲,那里有一丛丛的泥棚,有飘于独木舟上的渔民。看上去如同一堆堆漂石散布在河面上的是成群的河马,它们准备爬上岸去,进行夜间的食草活动。草顶棚屋构成的小村庄在炊烟灶火与蜡光的映衬下,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许多年以前,利文斯通满怀希望地溯河而上,绘制着地图,如今的赞比西河跟他当年到来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他是1841年从苏格兰到达非洲的,当时才28岁,除开短暂的离开以外,他的余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一共有三十二年。他的天赋包括语言技巧(尽管他讲话带有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还有跟非洲人和睦相处的本领。非洲人深受奴役之苦,对于外来者一概持有敌意,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利文斯通可能也遇到过极大的困难——他经常流露出狂躁一抑郁型行为。但是,他的旅行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成功吸引赞比西河上下游酋长与头人的记录,他让非洲的领袖们内心的怀疑搁置一边。
在赞比西河的微光中,登陆的那一段看上去如果那块冲积平原构成的巨大侧腹上绑的一根绷带。我们在干旱季节的丛林之火燃起的烟气中一直往下走,并在这块多草的地段停船上陆了。
早晨,我可以看到河岸一片青葱,这使我第一次明确地看到,不管非洲大陆其他地区如何干旱严重,饥馑频仍,但赞比西河的两岸却总是一片绿色,年复一年,月月如此。
我是被河岸忙碌的鸟儿们的声音唤醒的:翠鸟、食蜂鸟、苍鹭,还有鱼鹰。不时可以听到一头河马警告性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它们在故意搞笑,就跟水底吹响的大号一样。这会儿那会儿会突然响起溅水声——那是被不时吹奏大号的河马惊吓起来的虎鱼在跳跃。虎鱼可以长到35磅重,有凶恶的牙齿,因为它们跟钓鱼人搏斗的时候会展示出极大的力气而得名。
“到了这里,我们就不在地图上了。”伯尼·伊斯特海斯说,而且这也是真的——我从没有在任何地图上发现这个叫恩加尔瓦纳的赞比西河河湾。伯尼带着他的妻子雅德里安纳,是要来这里进行一次小小的露营活动,准备钓些虎鱼。跟过去许多年当中的其他许多南非人一样,他们向北移民到了赞比西河谷,开始一些跟旅游者相关的商业活动。除开赞比西河附近的一些小村庄之外,他们身边并没有其他邻居。
“利汤加允许我们在这里建房子,”后来雅德里安纳说,她是指洛齐族人的首领。洛齐族是这个省处于控制地位的部落。“这里的大片土地都是他的。”
我们开车经过很深的沙滩,要去鲁库鲁市镇,离这里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严格地说,这里根本没有公路。我们的想法是顺着河岸往前开,进行野外横跨活动,大致是朝着鲁库鲁的方向而已。赞比西河的这一带冲积平原沿河延伸数英里长,很多沙,就跟与海洋分离的一个沙滩一样,这里的是卡拉哈里沙原的一部分。这片地上到处都是一些小孔,就是可以看见螃蟹倏地钻进去的那种小洞。
但是,这些洞都是老鼠洞。这里头一个季节的雨水稀少,河面极低,老鼠没有淹死在洞里,而一般情况下却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我们费力朝前看的时候,老鼠四散,找地方躲起来。
在一些深绿色的芒果树下,有成丛的棚屋坐落着,我看到一群妇女在研钵里研玉米,她们用圆木一样的木槌一下一下地舂玉米。跟其他许多的河边村庄一样,这里的棚屋排列得井然有序,堆放整齐。“我们知道自己很幸运。”其中一位妇女说,承认她们的生命得益于这条赞比西河。
经过白天的那段时间以后,我在想,在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有没有人吃这些老鼠。在奇切瓦语当中,表示老鼠的词是khoswe,那是我在马拉维当和平队的志愿工作者的时候学到的。“Kodi ichi amadya?”我问,“它们能吃吗?”
“我们洛齐人不吃老鼠,”另一位妇女自豪地说。她听懂了我说的话:因为马拉维人分布甚广,我后来发现,奇切瓦语在赞比西河流域是都能听懂的。“但是,鲁瓦尔族和兰达族人喜欢吃老鼠。”
鲁瓦尔族和兰达族是赞比亚西部省份的赞比西河上游广大的一片领域里最偏僻和最穷的部落,过去叫巴洛茨兰,是洛齐人的王国,他们仍然忠实于自己的国王。
我看到的赞比西河上的船只都没有装马达,但是,河上船只很多——有男子划着大小不一的独木舟,他们不紧不慢地朝上游划去。我仍然用奇切瓦语朝那些划船的人喊话,问他们去哪里。
“去市场!”鲁库鲁的市场在赞比西河上游,划船需要一天的时间。
这些渔人告诉我说,他们的村庄在很远的地方。在干旱季节里,他们生活在用芦苇编成墙壁的临时渔棚里,棚顶都是用草搭的,河岸上有很多这样的棚屋。
他们还有自己的菜园,里面有玉米地,他们将玉米磨成粉食用。他们的主要食物就是玉米粉加上几品脱赞比西河水(在上游叫萨德查,下游叫恩西玛)。这种食物是一种软面团,他们就着鱼或炖青菜吃。河边的菜园里还种得有木薯和青豆。从远处的河面上看去,人们都在找一些野莓,称为穆萨维,他们采回去煮粥吃。虽然干旱的气候在这个省的大部分地区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赞比西河为两岸的居住者提供了基本的生活来源。
在去鲁库鲁的路上,我们看到有人在远处用牛拉的木橇横跨多沙的冲积平原,木橇厚重的叉骨形滑板在沙上滑动。有时候,用合适的术语来说,有一对牛拉着一条独木舟在沙滩上行走。
这些交通工具上堆满高高的蔬菜或薪柴,是准备拉到市场上去卖的,但是,有几个木橇上坐着面容严肃的人。
“Adwala”,其中一位赶牛的人对我说,他是指坐在木橇上的人。他生病了。
他们是在去看惟一的一位医生的路上,数英里范围内就只有他一位医生,他叫彼德·克拉伯斯,在这里开办有一家鲁库鲁医院。到了镇上后,我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位医生。市镇很小,平平地趴在俯瞰着这条大河的一块悬崖上:有一个天主教传教团,几所学校,一个忙碌的市场,还有更忙碌一些的一家医院。
“我差不多每天都会看到一名新的HIV病人,”克拉伯斯医生告诉我说。我们一起在鲁库鲁医院清洁但简朴的病房里走动。克拉伯斯医生来自荷兰,在这家医院里已经工作了三年,而这家医院也是赞比西河上游最好的医院之一。他告诉我说,艾滋病和HIV感染病例持续攀升(“过去我一个星期看两到三个病人”),而且肺结核、霍乱和脑膜炎病人也多得很。还有一些暴力受伤者。
“我有时会看到被地雷炸伤的人,”克拉伯斯医生说。安哥拉边境只有不到八十英里远,在差不多二十年时间里,约拿斯·萨依姆比的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同盟战斗一直在这些边远省份进行游击战,对抗选举产生的安哥拉政府。在上游,靠近赞比西河经过安哥拉的沼泽地带,生活仍然受到战争的影响。许多仍然在起作用的炸药散布在附近的村庄和丛林里。
“我不时看到,有一些小孩子捡到手雷后拿着玩,结果手都炸飞了。”医生补充说。
麻疯病——汉森氏病——在很多地区都被治愈了,不过,鲁库鲁还有一些麻疯病人,有一些麻疯病人住在家里,也有一些病人住在麻疯病院里。我遇到一位60多岁的人,叫莫西,他的麻疯病很严重——手足都差不多没有了,但他仍然很幽默。
他说:“我的问题是,我在村子里被一位当地医生治了53年。”这是个委婉说法,表示当地有个巫医在替他治疗。
因为他是兰达人,我问他说,有人说兰达人吃老鼠,我问他是不是真的。“他们吃,但我不吃。”莫西说。
鲁库鲁市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跟赞比西河这一部分的许多河边市场一样,这里一片明晃晃的,那是堆成一堆堆,或者挂在架子上,或者像三角旗一样晾在长绳上的旧衣服造成的效果。在赞比亚,衣服一般叫萨劳拉(旧衣服),因为它们都来自美国和欧洲的慈善捐助。这样的衣服成捆廉价销售,由卖衣服的人分成各种各样的类别,有成架成架的旧的蓝色牛仔裤,成堆的T恤衫、女服、裙子和短裤。这些衣服仍然能够穿,非常便宜,因为有了这些衣服,赞比亚当地的纺织业几乎被毁灭了。
在鱼市上,朱利亚斯·恩克维塔在销售小堆的干鱼,约六十分一捧。有时候,他用鱼换取杯量的面粉或者一些衣物。他也许就是我早晨在河上看到在独木舟上划船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他们都是划船到市场上来的。
朱利亚斯有五个孩子,从3岁到15岁不等。他妻子和他的四个孩子留在家里,他的家乡离赞比西河还有一些距离,而他则按季来到临时渔棚里住一阵子——只是一个芦苇棚——带着他最大的儿子四处打鱼。
“我就住在河岸上,”他说,“我抓鱼,抓到鱼后放在帐篷顶上晒干,凑足了数就拿来卖掉,就从河里划船来。”
我感到有些好奇,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造独木舟的。不,他说,他必须花钱买船。“要两头母牛哩。”在这一带,一头母牛可用来支付大宗买单,比如独木舟、木橇和新娘。长17英寸、能乘坐十二人的独木舟要花三头母牛。
朱利亚斯销售瓶鱼、大铜盆鱼、虎鱼和叫作触须白鱼的鲶鱼,还有烟熏鱼一样的腌鱼。打鱼是赞比西河上游男子的主要职业。我在赞比西河很长的河段观察过,不仅看到了鱼网和很多捕鱼工具,还看到了花样多得难以想像的鱼——各种各样的大小,从最小的、狭长如灯罩的鱼到最大的、五英尺长的大鱼,状如鼓起的篮子,还有力量大得足以称为最为愤怒者的鱼。妇女用赞比西河水灌溉自己的菜园,因为赞比西河里总是有水,因此,河岸的菜园一年四季常绿。
“啊,是啊,我们这里河马很多。”朱利斯告诉我说。他说,河马到了菜园便狼吞虎咽。他在河里划船的时候,经常还会受到河马的攻击。
“如果河马跟在你身后,你会怎么办?”
“从独木舟上游走,”他说,他解释说,河马主要盯住独木舟,而不是船里的人。如果觉得自己的领地或攻击区有未知的物体进来,这种动物就一心只想拱翻独木舟,或者毁坏船只。
顺流而下,到了鲁库鲁人登陆的地方,人们就会上到独木舟上摆渡,以此方式来往于赞比西河的两岸。有些孩子在赞比西河里游泳,而赞比西河泥泞的暗色使这样的活动显得凶多吉少。
“你们难道不怕鳄鱼吗?”
他们大笑起来,说:“这里不深!”
这并不能够使我放下心来,但是,在几个星期的时间内,我就发现自己在寻找中游的一些沙洲,好让自己下水游泳了——假如我在水下匆匆划几下子也可以称作游泳的话。鳄鱼往往不会理睬独木舟,但会攻击人类——人们会在赞比西河里洗澡,洗衣服,洗碗碟。浅水区和沙洲一般来说没有鳄鱼——也没有河马——不过,很少看见有人在赞比西河里游泳。
在鲁库鲁度过几天,并且在恩加尔瓦纳露过营之后,我跟皮特拉斯·齐瓦坐四轮驱动的汽车到了卢恩纳平原的对面。
“我母亲是马拉维人。”皮特拉斯说,他解释了他作为一个赞比亚人为什么能把奇切瓦语讲得这么好。他今年62岁,远远超过了赞比亚男性36岁的平均寿命。他是耶和华见证会成员,希望我最终也能够转教,因此努力大量引用《圣经》中的话。他对蛇有持久不变的担心,哪怕在最热的夜晚,他也是盖住脸睡觉的,一般会包上头巾睡觉。
“埃及眼镜蛇和黑曼巴,”他说, “它们力气很大,我的爷。”
这句“我的爷”真是有趣。奇切瓦语中表示尊敬的词是bambo,意思是父亲,但是,皮特拉斯总是把这个词翻译成“我的爷”,比如他说,“电池完了,我的爷”或“太热了,我的爷”或“请把你的手表给我,我的爷”。
在这样的季节,炎热美丽的冲积平原是很大的一片沙地,上面散布着成簇漂亮的金黄色草丛。我们带着指南针沿着沙地往南走。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蒙骨,还有利汤加建在赞比西河水道上的利鲁依处的皇家建筑群。姆班加是平原中部的一小群建筑物和芒果树,我问一名男子,说到蒙骨还有多远。
“步行的话,还需要十个小时,”他说,“坐车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那里没有汽车,因为没有公路可以行车。我们经过了很多叉形木橇——一只木橇里面装满了木薯,另一只上面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太太,最后一只上面是一个病人,所有木橇都是用牛拉着在炎热的太阳底下走的。
到蒙骨去,他们说。蒙骨是真实的公路边的一座真正的城镇,那里有一家邮局,一家医院,还有一个市场。但是,从这里出发到那里,仍然需要走一天的时间。
不同的东西以不同的方式加以度量,或者以母牛为计算单位,或者以步行小时的距离为计算单位。时间与距离分开算的想法令人愉快,其简朴程度也着实让人心情轻松,这可真是奇怪的事情,它使我的紧迫感得到了修正。在这里,世世代代人的生活都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们的期待在很小的一个人种当中,我很高兴一次花一天的时间,跟他们一样,而且还因为靠近这样一条给予生命的河流,一个食物和水的来源而感觉幸运。
“那里有只鹞鸽,我的爷。”皮特拉斯指着上游的一个地方。
那是一种尾巴长得像网球拍的鹞鸽,它在天空东摇西晃,朝赞比西河冲积平原飞去,想给一只可能的配偶留下印象,此时,我们慢慢地通过深深的沙地前进,有些地方的沙层厚度超过了轮毂罩。另外有一些鸟从我们的头上飞过,是带有明亮羽毛、前胸呈白色和洋红色的食蜂鸟。我在赞比西河上游的竖直的河坡上见到过这些鸟群。到上午九点左右,当天气更热一点的时候,我们看来已经成了沙地上惟一在移动的东西了,不过,当然,还有老鹰在飞翔,也有秃鹫在头上盘旋。大型动物,比如狮子和大象以及水牛都在河的远岸,在整个柳瓦平原上都有。在那些地方,西边地平线上树木的阴线标志着赞比西河的走向。
这就是利汤加的全部土地,一个名叫文森特·利班加的牧人在路上告诉我说。他说,他步行16英里到河边购买铜盆鱼或干的恩多姆比,也就是鲶鱼。
文森特谈到利汤加的时候充满敬意,但是,他本人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国王。利汤加独来独往,哪怕在离他最近的蒙骨镇也不出来,而蒙骨就是我们快十一点的时候才到达的那个市镇。那是一处不太吸引人的地方:公路上坑坑洼洼的,商店里没有多少商品。但是,蒙骨也是一处管理中心,有学校和燃料补给站,因此它也是各种活动的中心。到达几分钟之后,有个小声说话的偷猎者走到我跟前来问我要不要豹皮,也许我会对购买一些象牙有兴趣?我说不,还没有等我完全表达清楚拒绝的意思,那位年轻人就悄悄溜走了。
蒙骨的中心区很高,任何人都可以看见,远隔五英里的沼泽地之外就是利鲁依的皇家居住区了。
“我们如何才能开上那条可怕的道路?”我问,一边看着前面烂泥一般的小道。
“我们要走沼泽地,我的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