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就是厄文·卡弗里,是缅因州北部的巴克斯特州立公园的园长,那是新英格兰地区最重要的荒地之一。这家公园因为有私人赞助而在美国别具一格,那是一个人拿出来的礼物,他就是缅因州的百万富翁和前州长帕西瓦尔·巴克斯特。他于1969年去世,终年90岁,死前成立了一家基金会,用于资助这个公园。他特别说明,该公园不得为政客所控制,而且永远不能成为国家公园。他遗赠的连绵一片的森林(约三百平方英里)里面有山,包括缅因州最高峰喀塔丁峰(5,267英尺),那是印第安人的圣山,是他们的神灵的居所,相当于奥林帕斯山。那是一处可爱的高山,看上去深远、孤单,在冬日的午后看起来一片安详,此时,落日的余晖使雪坡披上金黄的外衣。高峰的四周满是高高的大树,还有巴克斯特荒野里无迹可行的小山。
“人类的制作不能经久,”这位有远见的人说,“纪念碑会腐烂,建筑物会倒塌,财富会消失,但喀塔丁峰的壮丽辉煌却会成为缅因州人们心中永恒的高山。”
缅因州北部整体来说是一片巨大的伐木场,纸桨和造纸厂为缅因州提供收入和就业机会。但是,这片森林,尤其是在冬季,却是一个分开的地方,里面没有一点人类的影子,没有脚印,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只有压垮的树,风与鸟的声音,深雪,从11月份便开始下的雪会一直下四五个月不停,积成一层一层的,只到4月份才开始融化。到5月份,林中各地还可以找到很大的雪块,从远处看去,它们呈现出一片洁白,如同轻软的牛奶一般。
3月中旬,我踏上雪橇出门的第一天就进入了森林,我看到雪仍然很深,我可能整个星期都得绑着雪橇了。我选了雪橇而不是更传统的滑雪工具,是用弯曲的木材制作的,还绑了生牛皮,这样一来人就不会轻易下陷。虽然有很多野外行走的人都用这种雪橇,但是,我发现用起来很是笨重,就跟每只脚上绑着网球拍走路一样。
在雪野中露营是一个问题,但是,越野雪橇还只是解决问题的方案的一部分。我连找个地方支帐篷都有问题,到处都没有一片空地供人使用。四处都是湿乎乎的,天气预报说过会有风的。我没有爬犁,野外露营的人经常套车外出,后面拖着爬犁,上面载着多达上百磅的物品。我的所有东西都扛在背上。我想轻装上阵,尽量多看风景,每晚都在雪地里睡觉。
但是,因为寒冷和出现紧急情况的可能——人有可能会失踪,会遭受霜冻,会受伤——因此,露营的规定是,只有三五成群、装备齐全的成人才能在冬季里去林中露营,或者去爬喀塔丁峰。我是一个人出发的,因此每天都可以在荒野里滑雪前进,但是,在日落的时候,我就必须离开了,在林中守望处签名进出,那些地方离主要的滑雪地有一个小时以上的行程,我的汽车也放在那边。
我问经理说,可否就在公园外面露营,他对我抱有一丝同情,说,“我觉得我可以比这做得更好”,并让我使用里面的一处只有一个房间的破屋子,那是供迷路的远行者临时使用的。那间破屋子在一片冰雪林中,处在荒地的边缘上,旁边就是狂风劲吹的一口池塘。
第一天我就滑到了那间小屋,看看我自己需要什么东西:里面有一张垫子和一把椅子,一口大肚子炉子,但没有水,没有灯,没有煮食用的工具。我提了一桶雪到棚屋里去放着化。第二天返回的时候,雪还是冻着的。但是,我的背包里带有自己需要的所有东西:一只小露营炉子,一个睡袋、一些备用的衣服,还有蜡烛、手电、地图、指南针、刀子、救护用品和足够多的水果以及脱水食物,可以使用六天。
我已经为最糟糕的情形做好了准备,因此感觉很是幸福,很是自信——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了差不多是一种欣快感,里面有自立和自给自足的成分。我的四周是无穷无尽的水,是以纯净和可以熔化的雪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尽管天气预报说有风寒,但这里的天气却很好,日间气温还在零度以上,晚上很冷。树间有鸟,有山雀,啄木鸟,有麻雀,还有松鸦,雪中有野兽的行迹。在公园的边缘上,我还看到了人类的踪影,那是雪橇留下的深槽和机动雪橇留下的较平坦和较宽的车辙。往林中再深几英里后,荒野的开始处便出现了,听得到的惟一的声音便是风在树梢的鸣响。就在日落前,森林呈现出奇怪的气氛,四周一片寂静,无边的树林透出一股寒气,就好像我已经进入了一片时间的弯曲带,是人类出现之前这个星期较早的状态。
“很难想像没有人类居住的一个地区。我们习惯于假定人类的存在,也习惯于假定人类在各处形成影响。”梭罗在《缅因州的密林》中写道。他写的那片密林就在这里,就在喀塔丁峰的斜坡上,是他于1846年步行来此并露营过的。密林的蛮荒状态使他震撼。“在这里,大自然是某种原始和可敬畏的东西,它极其美丽……这就是我们曾经听说过的地球,是从混沌和古老的黑夜中诞生出来的地球……是地球这颗行星最新鲜和自然的表面。”
除开踏上雪橇而外,我不可能以别的方式旅行。远足者利用机动雪橇防备紧急情况的出现,或者用以穿越边远地区,但是,这些工具只能在较为平坦和森林较密的地区使用。人力雪橇的用处更大,我的雪橇带我到了岩壁的跟前,带我穿过了冰封的池塘,并穿过无迹可循的林地。
我每天都滑到更深的地方,滑到离小木屋更远的地方,急救用品全都打在我的背包里,一些食物和水瓶也背在背包里——我首先滑到了喀塔丁峰的最东边,然后在称为咆哮谷的地方露营,最后到了阿勃尔瀑布。我在找驼鹿,这里的驼鹿数量庞大,无所畏惧,还在找更多黑熊的影子,我在找山狗,找山猫或鹿存在的证据。我看到了所有这些动物的踪迹,但并没有看到这些动物本身。
后来,当我告诉一个当地人说,我并没有看到上述任何一种动物,他说:“也许没有看到。但是,它们看见了你。”
在冬季,在林中越野滑雪时,最大的困难不是寒冷,最开始不是寒冷。而是开始滑雪的时候,满身的大汗让你受不了。我全身发热,太热了,大部分时间里都热得不行,甚至在你穿最少量衣服的时候也是如此。到中午,我停下来吃午饭,汗水会凝固在我身上,结成的冰会使我全身的衣服硬碜碜的。因此,我的午餐吃得很仓促,等我下午回到营帐以后,湿透的衣服令我冷得发抖,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我那台火力不足的炉子烧了很长时间也不济与事。我的衣服从来都没有真正干过,到了早晨穿起来仍然是哐当哐当地响。在帐篷里,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很糟糕:穿着很少衣服旅行,你从来都没有干爽的感觉,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冬季的荒野如此危险的——用力滑雪,同时还要应付湿衣服。
所有这段时间里,那座高山一直都悬在我的头上,那是巨大的一个岩石的驼峰,其中的一些轮廓让人想起它原来火山爆发时的情景——地火将其冲出地面,然后被冰层雕刻成现在的样子——盖住缅因州这一部分的是冰纪时代形成的纪念性的冰川。
有一天,天气极其温暖,一些鸟特别活跃起来,松鸦、大乌鸦以及乌鸦在日间的暖气中欢快地鸣叫和拍打着翅膀,并叽叽喳喳地发出求偶的聒噪声。在阳光的照耀下,我力量倍增,因此滑到了这座高山名为雪崩场的一个山坡上,这个地名听起来真叫人心寒,但是,在我到达之前,我看到有一队登山者正慢慢地朝我这个方向滑来,他们在林中往下滑行。他们在那座高山坡上已经住了一个星期,就住在遮避风雨处,他们攀登了喀塔丁的山脊,还有数处山峰。
我们谈了一阵子,然后,那队攀登者当中的负责人就讲到了悬崖峭壁,讲到了结冰的山壁,讲到了雪堆,还有一次严重的跌落事故,当时,有个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队列中。从他们的营地爬到主峰,然后再返回营地,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而且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所有人都进行过攀岩、越冰和翻过雪堆的专业训练。他们被我提出的很多仔细的问题而吓倒,差不多是抱歉似的说:“我们从山顶上看到了相当好的景色。”
我非常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任何一个人,如果他在雪野中滑一个星期的雪,攀登一个星期的高山,到最后手脚冰冷,极度疲劳,肌肉酸痛,除开匆匆忙忙地准备的几块压缩饼干外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可吃,如果在经历了这一切的痛苦之后还能够用“相当好的景色”来总结自己的成就,那一定是看起来相当荒唐的一件事。
除开用形而上的用语以外,很难解释这一切。但是,谁希望听说作为一种启示的关键层面的一次露营之旅分崩离析的事情?这次活动的动机属于个人的事情,但是,没有哪位旁观者,也没有哪位读者非得听人们大谈野外的经验和人生的意义不可。然而,把这次在冬季里沿着狭窄的林中小路进行孤独的滑雪活动的热情解释成为对于人心与灵魂的一次探索却更接近真实,这也就是向着内心的旅行。
时间过去了好几天,我对森林的理解也深厚起来,我慢慢认出一些鸟类,还有大地的轮廓线,也知道了天气的反复无常。我的生存能力在加深:我可以滑得更远了,我扩大了自己在森林里的领土范围,占领了越来越多的林地,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因此,我在成长。一个人独处是有所帮助的。我把某些路线当成是自己开发出来的线路,发现了通往某些冰池的捷径,活动的范围更大一些了,也更有能力判断距离与寒冷的风险。
我在想,只要自己带的小炉子还能够用,那我就总能够化出一些雪水来,那我就会得到源源不断的饮用水。想到这里我满心欢喜。我感到很是满足的是,我学会了如何在风力极大的时候点着炉子,并在极偏远的一处雪地里趁正午的时候弄出一餐饭菜来。这让我感觉自己在这样一处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锻炼出一套生存能力,我开始欣赏在森林里当一个孤独的公民时应该有的种种便利。
我的满足感维持了一阵子——也许又维持了两天。然后,天气就开始变坏了。从有阳光的日间到极深沉寒冷的夜间,气温升了起来,天空在变暗,云层在下降,云层低垂之处,雾与冰块及雨水混合而来。再没有山了。树也没有顶——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笼罩在碎片般的天穹之下。我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收音机里听到了天气预报,因此有所准备。但是,天气的恶劣情况超过了我的预期。
早晨,我被一阵声响吵醒了,那是雨水有规律的拍打声。雨水溅在雪地上,使雪蚀开,地面出现了不规则的深窝,看上去如同年久泛黄的烯泡沫塑料,就好像雪已经开始腐烂了一样。那不是春天来临时出现的冬雪融化景象,而是气象反常,是新英格兰地区发疯的天气,在这里,什么样的怪天气都有可能出现。
迷雾与细雨当然美丽,使森林呈现鬼魂出没的迷幻景象,松林如同鬼魂隐显。但是,一切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仅仅踏着雪橇往前走都是让人心烦的事情,那是让人眼瞎的施洗过程——能见度极差,暴雨让人全身湿透。这还不说,雪面已经变得无法滑行了,没有别的办法旅行,因此,我只好留在小木屋内,感觉自己像个囚徒,四周都是空荡荡的森林,我侧耳谛听,希望雨能够停下来。
雨没有停下来。雨消失了。但是,气温再次下降,暴雨期间,整个森林从一个全部由树木构成的灿烂的王国,变成了禁入之地,在这次可怕的暴雨发生的第二天,“荒野”这个词在我心里产生了更为可怕的一层意义。这片森林曾是阳光与雪的天地,上面有高山俯瞰,看起来具有非常慈善的外形。现在,迷雾笼罩了高山,黑暗穿透了森林,跳出了其中的每一棵树木,如同在蚀刻中留下了痕迹。雨水结成了坚冰。
在新英格兰,我们有一个可怖的说法,用来形容滑雪道上的一大块冰。这是一大块冻冰,因为底层土色而经常出绿黄色,经常被称为死亡饼干。一般呈圆形,是一个冰盘,滑雪者滑到上面很少有不摔跤的。
在我看来,冰冷的雨水把巴克斯特公园整个儿变成了一大块死亡饼干。每一个表层都是滑溜溜的,每一棵树,每一根树枝都因为厚厚的几层冻冰而结成玻璃色的冰层。雪的表面原先在我的雪橇下很容易破碎,现在都结成了硬壳。那就如同在没有尽头的晶体坡上滑雪。我的雪橇没有专门用来对付这种情况的橇边,不太容易咬住地面,因此可以预料,我一连跌倒了好几次。冰层很硬,在很多地方,我都不觉得自己是跌在上面了。
最让人发疯的是其美丽。冰雨让一切都裹上了一层外衣——每一根树干和树枝及松针都各自发出自己的光芒——这种魔术一样的效果令我不太想走得太远。除此以外,它也让我逃不了太远。
我试着滑出去,试了几次都不太成功,然后我就镇定下来。要做好准备,要有耐心:这些是所有在森林里进行冬季旅行所必需吸取的教训。我很走运,身边还有个小屋可以使用,我这么对自己说,哪怕白天小屋里寒风凛冽,夜晚也如同一只冰箱。我就着蜡烛记笔记,上床之前还拿着手电读了几页《包法利夫人》。(“她习惯于过安静的生活,因此转身对着风景如画的地方”。)我不时透过窗户朝外看包裹在冰层中的荒野,就跟一具保存完好的干尸一样,也像埋入冰川的一头猛犸。
我在想,经过一个星期的滑雪和攀爬,最后登上雪山之巅以后,我会看到路上对我说“我们看到了极好的风景”的那几个人会看到是什么样的景色。那一句过于简洁的话表明不可能描述一个人在遥远的荒郊野外的高处感觉到的欣喜。每天锻炼下来,我都感觉到了一股成就感,一股精疲力竭之感——一股刺激,是的,但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一个人在广大无边的雪与寒冷的风景上度过了一整天。在这个森林里,有一种称为雪鞋兔的大爪兔。我看到过它们的足迹。这种动物在最深的雪中过得极好。它们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它们繁荣发达起来。在我自己顺心的日子,我也感觉跟它们一样。
雨还会下,雨夹雪也还会继续,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因此,我把备用食品放在身后,这样便能更快前进,我打起背包,用皮制大衣和手套做好了防水准备,然后就直接出发了。我早早就动身。那是一次令人惊奇的远足,在我冒险走过的最滑的林地里进行三个小时的越野滑雪。
尽管如此,我出发后还是有些遗憾,因为我感觉自己是被可怕的天气驱赶着前进的。我在这个地方没有留下一点点形象,只有四维巨大的自然迷宫一样的荒野。但是,那天早晨滑雪回到文明地带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鸟在一棵树上鸣叫。我有时间去研究它,那是一种野生鸟,它毫无畏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对于这一带来说,那是一种罕见的鸟类,一种晚间的蜡嘴鸟,看上去如同长得极大的金翅雀,眼睛上面有遮护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