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头！喂！”
“小和尚！喂，你慢点！”
“喂，你等等我，我脚酸了，要歇息下！”
淡黄色衣衫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两条刻意编织得整齐利落的辫子在黄沙漫天里上下翻飞。
脸容极美的少女秀眉紧蹙，小手作弧状轻轻放在红润的嘴唇边，朝着身前不远处那道仿佛天崩地塌也不能停下脚步的身影大喊。
那道身影却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行走，一脚踏在黄沙上，溅起散碎的沙粒。
……
终于，少女灵动的大眼睛一眨，又喊出了一句话。
“圣僧！”
那道一往无前的身影似中了道教仙人的定身之法，猛地僵在原地。
无奈地转过了头，小和尚用手摸了摸那个光滑无比的小光头，然后双手合十，老气横秋地叹息道：“小姑娘，你别折煞小僧了，圣僧这词，可担待不起。”
小姑娘猛地向前一扑，站定在小和尚面前，秀眉倒竖，双手叉腰，“哼。圣僧！圣僧！圣僧！圣僧！”
一连喊了十几声，不知道是怕小和尚听不到，还是，故意泄愤。
小和尚全身剧震，低头脸色煞白，喃喃自语道：“南无阿尼陀佛，南无阿尼陀佛，南无阿尼陀佛，南无阿尼陀佛。”
同样是一连说了十几声。
小姑娘瞧得他这模样，不忍再逗弄他，却又拉不下面子，强撑着怒容，“哼，谁叫你不等下本姑娘？亏得本姑娘一路跟着你走了天下八处地方，都不知道你良心是不是被狗叼了。如此对待本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小胸脯气得不住起伏。
小和尚听得小姑娘不再冲着他喊圣僧，不禁松了一口气，最后在心底深处念了一句南无阿尼陀佛后，却不答话。
小姑娘见他低头不语，以为他心里内疚，小年纪生的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佯装硬起来的心肠瞬间便软了下来。
小姑娘柔声安慰道：“好啦，小和尚，本姑娘不生你气了。”
说完伸出纤纤细手摸了摸小和尚左耳耳垂，“嘻嘻，小和尚，我们歇息一下，就一下，我们再出发。”
小和尚顿时满面通红。
“小姑娘，你，你不可，不可这样！”说道最后，不知道何来的勇气，声调竟然升高几分，但还是没有勇气摆脱掉那个滑腻柔软的小手。
“扑哧！”小姑娘眉眼弯弯，收回小手轻笑不止。
两道小小的身影，便在漫天黄沙中，坐在了有些滚烫的沙面，歇起息来。
“小和尚，我要听故事。”
一如既往的，小姑娘每逢坐下休息的时候，都要小和尚给她讲故事。
走了天下八处地方，停了大唐八处河山，这习惯，雷打不动，风雨不改。
“好吧，今天我挑个不一样的故事讲给你听。”
小和尚转着左手手腕的佛珠，温柔答道。
“嘻，好啊！”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
“庙里有个小和尚！”小姑娘抢白笑道，“小和尚，为什么你每个故事的开头都这样！”
小和尚摸了摸头，倒不为此尴尬，只是手中佛珠转得更快更急。
“小和尚有一天遇到了一位上山拜佛的女施主……”
“哼！，那女施主漂亮吗？”小姑娘清脆悦耳的声音又传至。
“啊，额，漂亮，漂亮。”
小姑娘闻得此言，笑意盈盈。
“女施主问小和尚，什么时候能成为老和尚。”
“为什么女施主要问小和尚何时成为老和尚，老和尚多不好，皮肤皱皱的，开口便是施主施主，可无趣呢！”
小姑娘依然不改中途插话的习惯，忿忿问道。
“因为老和尚，嗯，方丈，德孚众望，度化众生，大悲大智。悲天下之所悲，智者不执着我相，即为空也，便能够以无我之伟大精神，做种种利生事业。”小和尚一谈到佛法，便滔滔不绝。
“哎呀，不能够无我！不能够空！”小姑娘似乎对这几个字尤其敏感，颇不愿小和尚谈及，“好啦，我知道了，继续说故事吧。”
“嗯，小和尚便回答女施主，可能等到小和尚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时候，才能够成为老和尚吧。”
小和尚说到那三个皈依的时候，手中佛珠明显转动加剧，呼吸猛地急促，但他咬咬牙还是说了出口。
“小姑娘，这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故事。”小和尚眼中一抹淡淡的黯然一闪而过。
……
两人良久的沉默。
小姑娘身子猛地立起，竟然率先地往前跑去，口中喊道：“小和尚，我休息好啦，你赶紧跟上！可别落下了，本姑娘可不等你！”
小和尚不知怎得，这次却生怕小姑娘走失在自己眼帘，匆忙爬起跟了上去。
“哎呦！”谁料小姑娘向前奔跃的身子突然停止。
小和尚撞了上去。
小姑娘回眸一笑，“嘿，小和尚，本姑娘这有四皈依故事，你要不要听？”
“何谓四皈依？”小和尚对小姑娘口中的四皈依甚是好奇，或者是，小姑娘口中所说的，他都上心。
“呐，你跟着我念。”小姑娘狡黠一笑。
“一皈依，皈依佛！”
“皈依佛。”
“二皈依，皈依法！”
“皈依法。”
“三皈依，皈依僧！”
“皈依僧！”
“四皈依，皈依小姑娘！”
“皈依，皈依小……啊？”小和尚瞪大了眼睛。
“快跟着说！皈依小姑娘！”小姑娘怒目圆睁。
“南无阿尔陀佛。”小和尚低下了头，喃喃自语。
“呸，胆小鬼！”小姑娘脚步飞快。
“小姑娘，别太快，注意点！”小和尚忙追了出去。
……
小姑娘从小和尚的第一处地方，洛阳城，便一直跟着小和尚，他说路程艰辛，天下十停不好走，怕她吃苦。
小姑娘坚决地摇了摇头，喂喂，谁说我跟着你，我只是闯荡江湖，碰巧与你同行，罢了罢了，爹爹说江湖危险，你就在我旁边当我保镖吧。
小和尚只得无奈点头，一声佛号响起，两道小身影就这样浪迹天涯去了。
……
转眼便过去了三年，小和尚与小姑娘从南走到东，从东走到西，第八停便走到了大漠黄沙。
小姑娘原本打算陪小和尚走完十停，便逼着小和尚还俗，她想了想，不还俗也行，硬要小和尚还俗他会不开心，她打算叫爹爹将小和尚拐到一处深山野林，她假装路过，嗯，就这样，嗯……
小姑娘小脑袋哪里有什么男女之事，只是良好的家教使得她略微懂些皮毛。
小姑娘成竹在胸，一切都打好了如意算盘。
谁料，那榆木脑袋，在大漠黄沙向天山方向走去的时候，竟然想抛下她！
气死我了！那混蛋，要不是姑娘我腿脚灵便，恐怕真的被他落下！小姑娘想想都觉得有些后怕，轻轻地拍着小胸脯，银牙咬着红唇，小手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和尚很明显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怕不能够像往常那般死皮赖脸地赖在小和尚旁边，所以被迫无奈地喊停小和尚，她真怕小和尚走丢了。
还好，歇息下来，小和尚又变得与往常一样，说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只是，想到了她胡诌的那个第四皈依，俏脸通红，啐了一口，暗暗埋怨道：小和尚，小笨蛋，大坏蛋，胆小鬼！
不知怎的，一定是风沙太大！她如此安慰自己，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还好是背对着小和尚，他看不见，不然糗大了。
……
方丈说，他要走够天下十停，才能够以此证道，贪嗔痴，他自问能够做到前面两点，不执着欲望，不追求功名，不奢望利禄，不厌憎好恶，但第三点，方丈所说的，最难的一点。
“前八停阅尽世俗，观遍红尘；九停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万劫不复；第十停，至长安，或斩痴根，或出佛门，两可，随心。”临行前方丈说给自己的谶言。
小和尚对此深信不疑，尤其从大漠黄沙向那极北之地的天山山脉出发的时候，时不时的心悸，都让他担心第九停的劫难，他开始变得害怕。
并不是对自己遭遇劫难而感到害怕，而是，小和尚抬头看了身前那道淡黄衣衫的娇柔身影。
小姑娘，小和尚，相依为伴三年。每天都要给她讲一个故事，幸亏小和尚从小博览群书，不用绞尽脑汁便可以说出一个惹人发笑的小故事。
每次惹得小姑娘眉眼弯弯，嘴角扬扬的时候，脚步便似轻上几分。
四皈依。
皈依小姑娘。
他不肯说出的五个字，轻轻地，缓缓地，在他心上流转了一遍。
抬头看了眼天际那片在苍茫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山脉，小和尚手中佛珠越转越烈。
那道淡黄色再次映入眼帘。
小和尚内心一片祥和。
微笑爬上嘴角。
……
距离小和尚小姑娘身后数百丈的黄沙。
一道长达天际的沙漠龙卷盘踞在飞沙扬砾的大漠之上。
小和尚跟在小姑娘身后，一步踏出。
龙卷轰然崩塌。
顷刻化为飞尘。
小和尚在心底默默念道：不怕不怕，小姑娘不怕，小和尚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