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上章是从物流的角度研究帕米尔高原以西古代国际商路的话,那么本章则是从人口流动的角度研究从亚洲腹地到欧洲的古代交通路线的。
我们把天青石贸易之路形成的年代初步确定在欧贝德文化后期。该文化的最早发现地在两河流域南部苏美尔地区乌尔附近的欧贝德村。苏美尔地区是西亚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之一,这已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从人种的角度看,苏美尔人与其后分布于西亚各地的人种没有承先启后的继承关系。国内外学术界公认,在苏美尔人之后,西亚古代居民按语言大致分为三类:一是闪米特人(Semite或称塞姆语族人),如阿卡德人、阿摩利人、亚述人、迦勒底人,腓尼基人、迦南人、希伯来人等;二是印欧语系人,最早来到西亚的有米坦尼人、赫梯人、米底人、波斯人等;三是与以上两大语族皆无关系的人种,如埃兰人、加喜特人、库提人、喜克索斯人等等。[美]费希尔著:《中东史》第12页插图,商务印书馆,1979年;朱龙华著:《世界历史》(上古部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54页。
学术界也认为,其中的印欧语系人,就是自上古时代分布于从印度到欧洲广大地区的雅利安系各民族。至于该人种起源于何地,又于何时、经何途径向外迁徙等问题,学术界长期争论,至今尚无一致的看法。加之,史料之少,如凤毛麟角,关于雅利安人的结论大都属于推测。然而,比较语言学、考古学材料首先证实了印欧语的广泛传播,俗话说“雁过留声”,“语言是历史的宝库”。L. R.帕默尔著:《语言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48页。语言的传播可视为雅利安民族大迁徙足迹的历史遗留。
一、比较语言学的兴起和雅利安人起源之研究
雅利安人起源于中亚,这是公元19世纪中叶欧洲学术界风靡一时的观点。时至今日,尚有许多学者继承或支持这一观点。那么,关于雅利安人的学说从何时而起,是由哪些人根据什么理由提出来的呢?
1.比较语言学的兴起
雅利安人起源于中亚这一学术观点,是基于公元19世纪欧洲学者比较语言学研究的进展;而比较语言学这一新学科体系的建立,又是以公元18世纪末期欧洲学者研究古语之风为嚆矢的。当时,在欧洲各领域的学者中,盛行着研究诸如梵语等印度古语、增德语(即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经典《增德·阿维斯塔》中所使用的圣经语)等波斯古语的风气。对古代语言研究的结果,使许多学者发现了一个规律:东方古语在词汇、音韵及语法结构等方面,与西方古语如希腊语、拉丁语、日耳曼语、凯尔特语之间存在着众多的有明显规律的雷同。1786年,德国学者威廉·琼斯最先说明了这一现象并解释其原因说:东方古语和西方古语之所以有如此诸多类似的地方……是因为在所有这些有共同规律的古代语言之间存在着亲缘关系,它们原本就出于一个系统。威廉·琼斯语出惊人,过去万思不得其解的现象,如今似猛然醒豁。“出于一个系统”这一观点便成了比较语言学牢固的奠基石。此后,另一位德国语言学家弗兰兹·鲍普自公元1833年起又对梵语、增德语、希腊语、利塔乌语(古拉丁语)、哥特语、古代斯拉夫语、日耳曼语等语种的语法进行了比较研究,陆续出版了诸语种之间的比较词典。由于鲍普及其他欧洲学者的不懈努力,在公元19世纪中期,欧洲的比较语言学就作为一门新学科建立起来了。据欧洲比较语言学者的研究,凡在欧亚流行过的上述各语种均属于同一语系,都应该包括在“印度—欧洲语族” (Indo—European Language Family)这一总名称之中,简称为“印欧语系”。
2.雅利安人中亚起源说的提出
随着欧洲比较语言学研究的日益深入,自然也就会产生出一些新的问题。这些新问题归结起来就是:历史上曾经流行或至今仍在广泛区域流行着的属于同一语系的语言,必定会有一种先于诸语的本源母语,这种母语又是什么?在此基础之上,又产生出更深层的思考,即操这种共同的本源母语的古代人种是什么?他们又起源于哪里?也就是说,在比较语言学基础上探究其根源的同时,又涉及人种及其起源的问题。据学者们研究,“印欧语系”的最古老形态应该是梵语和增德语等东方古语;据此可以认定这一语系的本源母语出自东方;而亚洲特别是中亚,则是操此种母语的人种的摇篮。例如,著名学者鲍特认为:由于雅克萨尔特斯河(锡尔河)和奥克苏斯河(阿姆河)两大河流灌溉之利,在喜马拉雅山之北、里海以东的这片广阔地区,是操此种母语的民族的发祥地。许多权威学者都支持这一观点。1861年,德国最著名的梵语学者马克斯·缪勒首次提出“雅利安”学说,使中亚起源说更加明确和完善。马克斯·缪勒所谓的“雅利安语”,泛指广布于印度、欧罗巴的同一语系古语言的总称。他认为,使用“雅利安语”者称雅利安人。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期,印度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斯拉夫人、凯尔特人、日耳曼人等等种族的祖先,曾居住在同一地区——中央亚细亚的最高地,他们就是雅利安人。在他们尚未迁徙之前,操一种包含各种方言因素的共同语言——雅利安语。由此可见,现在分布于亚欧大陆上属同一语系的任何人种,无外乎就是原居于中亚的某一个地区的雅利安人中一个小民族的后裔。缪勒的学说受到欧洲人的极大尊崇,似乎成为学界的定论,没有人怀疑他的学术思想的正确性。
3.雅利安人起源于中亚北部草原
公元18至19世纪欧洲学者关于印欧语系和雅利安人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不能一概斥之为:雅利安人是“对印欧语系各族人民的不科学的总称”《辞海》(民族分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第197页雅利安人条。。 至于雅利安人的发祥地,当然尚有进一步探讨之必要。笔者认为,雅利安人的发祥地在锡尔河以北草原地带为中心的“游牧世界”较为准确;也就是说,其中心地在中亚北部草原,但不排除北到南西伯利亚,东至阿尔泰山及巴尔喀什湖周围地区,西到咸海、里海以北南俄草原及北高加索一带,也有雅利安的分散部落或者是与之相近人种的分布。恩格斯在公元19世纪末期也从事过人类学的研究,他说:“在亚洲……有些最先进的部落——雅利安人、闪米特人,也许还有图兰人——其主要劳动部门起初就是驯养牲畜,只是到后来才是繁殖和看管牲畜。”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Ⅳ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55—156页。 恩格斯所说的亚洲三种游牧人中,闪米特人原居地在阿拉比亚半岛,约于公元前3000—前1000年,逐渐分布于两河流域到地中海东岸的“肥沃新月地区”,包括阿卡德人、巴比伦人、阿摩利人、亚述人、迦勒底人以及腓尼基人、迦南人、希伯来人的祖先;图兰人原居地为图兰平原,故名,是锡尔河、阿姆河流域的原居民。显然,恩格斯是把图兰人和雅利安人区分开的,既然图兰人是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的主人,那么,雅利安人的发祥地就不会在河中,而应该在其北方的草原。我们还可以通过下述几点综合分析:第一,位于北纬45°—50°左右的草原地带,其气候和牧场适于游牧。历史上曾先后兴起过西梅利安人、斯基泰人、马萨革泰人、塞人、突厥人等游牧民族。在他们之前,同样游牧的雅利安人兴起于此地是可能的。第二,当这支游牧民族人口增加、畜群膨胀的时候,需要扩大牧场,只有向四周扩张。尤其是在自然条件突然恶化,如遇到气候剧变的寒冷期或干旱期时,求生存——便成为向外迁徙的原动力;踏上征程,才不至于被大自然淘汰。加之,野蛮时代高级阶段的军事民主制度,军事首长及其亲兵视流血为无上荣光的纯朴观念,马匹、车辆的机动能力,凡此种种皆成为他们向外扩张和战胜邻人的先决条件。第三,据以后印度人、伊朗人的分布来判断,雅利安人的原住地也应在中亚北部草原。因为寒冷干旱地区的游牧人首先看好的是温暖地带的农业区。在古代,西伯利亚冻土带的大森林和沼泽阻碍着任何大规模地向北迁徙,因此,雅利安人必先南下锡尔河、阿姆河流域,与图兰人融合为一体,然后才可能南下印度,西进波斯。
二、20世纪初的西方探险事业
许多资料证明,帕米尔高原西侧的居民是印欧语系的伊朗人种;但帕米尔高原东侧居住着什么人种?也就是说,雅利安人在迁入所谓的“西土耳其斯坦”的时候,是否向东越过帕米尔进入中国境内,长期以来,这是个不解之谜。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明确。“比较有把握的一点是,无论在中国古代西域的城郭诸国,还是在锡尔河以南的绿洲地区,直至公元6世纪以前,都还是住着操印欧语的农民。而绿洲农业地区的居民和草原地区操印欧语的游牧人并无种族和语言上的不同。”王治来撰:《论中亚的突厥化和******化》所引Frye,R.N.The Heritage of Persia. (弗莱伊《波斯的遗产》P43)。《西域研究》1997年第4期。 语言是种族特征的重要标志之一,讲印欧语的古代居民,其祖先是雅利安人,这一点在上节已说得很清楚了。然而,属于印欧语系的中亚粟特语和一度在天山南路流行的诸种语言,是已经灭绝了的“死语”,早不为世人所知。公元19世纪末期,尤其是公元20世纪初期以来,由于各国学者在中亚腹地的探险活动,以及对探险者在中亚特别是在我国新疆、甘肃收集的资料所进行的孜孜不倦的研究,才使“死语”大白于天下。
众所周知,在塔里木盆地的中部,横亘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流沙年复一年地向边缘地区扩散,无情地吞噬人类可以居住的绿洲地区,远的不说,仅西汉时的36国或东汉时的50余国,如今绝大部分已变成沙漠中的废墟。然而,正是由于这里空气干燥、降雨极少,一旦埋入沙中就不易霉变。例如,1980年新疆考古专家穆舜英发现的“楼兰美女”,被认为是中国最古老的白种女性干尸,鼻梁高尖,眼睛深凹,深褐色的头发蓬散披在肩上。中外学者相信距今4000年左右,楼兰地区最早的居民曾是白种人。至少在青铜时代,他们已在这里繁衍生息,是迄今所知欧亚大陆上时代最早、分布最靠东方的白色人种集群。据新华社楼兰2003年2月20日电。时隔数千年,少女干尸面部肌肤尚有弹性,头发、衣服等竟完好无损。就这一点而言,干旱的自然环境提供了贮存古物的良好条件。这样,遇有偶然机会(如盗墓者的挖掘等)古代遗物则常常被发现。一些零散的出土物,最先是通过深入亚洲腹地的基督教传教士介绍到欧洲的。
19世纪中叶,正值欧洲所谓“东方学界”研究东西文化交流的热潮时期,他们正为获得研究资料而努力。因此,流入欧洲的出土文物和来自亚洲腹地的传闻,引起欧洲学界的极大关注。其中,最为注目的事件是,1890年英国军官鲍威尔在游历塔里木盆地北缘库车(古代龟兹)的一处佛塔遗址时,从当地老百姓手中购得出自塔中的一些古书物(后命名为“鲍威尔文书”)。鲍威尔将这些写有神秘文字的古书送到当时住在印度的英国学者海尔恩莱处,后者初步认定其年代已相当久远,极有学术价值。于是便将之带往欧洲。研究结果证明:这是一些公元5世纪的医药书籍和时代更古的婆罗谜文、梵文佛教经典。欧洲学界为此而振奋。不久,又有一些贵重资料传入欧洲,它们是1890—1895年法国人杜特列德兰斯和费·格莱纳赴新疆考察时收集到的,是一些写在桦树皮或古纸上的佉卢文写经和古文书,还有一些古钱币、陶俑、陶器之类遗物,出自塔里木盆地南缘的和田(古代于阗)。学者们认为,类似的珍贵资料,绝大多数肯定仍旧埋藏在当地遗址地下,应尽快获取。与此同时,有几个欧洲学者为进行所谓地理学研究正在塔里木盆地一带活动,如俄国的普尔热瓦尔斯基(1870年)、瑞典的斯文赫定(1893年)等。欧洲学界根据他们的报告证实,当地确有不少埋藏遗物的遗址。渴望得到珍贵资料的欧洲学界,痛感有计划、有组织地向亚洲腹地派出探险队之必要。
1899年在意大利罗马召开了西方国家“东方学”会议,俄国的拉德洛夫教授首次倡议成立一个由各国学者组成的“中亚及远东探险协会”;1902年在德国汉堡召开的“东方学”年会上,该探险学会宣告正式成立。协会总部设在俄国的彼得堡,各国设立分部,共同从事亚洲腹地的探险事业。
该协会成立前后,给予欧洲学界极大刺激的探险活动还有两起:一是19世纪末俄国、芬兰探险队深入到外蒙古包括鄂尔浑河流域地区,发掘到许多突厥碑文和蒙古遗物,获得极大成功;另一起是1900年英国斯坦因的第一次大规模学术探险,仅在和阗地方进行初次尝试性发掘,就获得上千种令人瞠目的文物,满载而归。其中在尼雅遗址(汉代精绝国)就发现了782件佉卢文书。佉卢文是一种流行于印度西北的俗语文字,公元前3世纪的阿育王碑上也刻有佉卢文。公元3—4世纪贵霜王朝时期,曾作为书面语流行于我国塔里木盆地一带。此后,欧洲各国竞相以“协会”或“分会”名义向亚洲腹地派出探险队。如英国的斯坦因又相继进行了第二、三、四次探险;德国派出格林威狄尔、利·库克等率领的探险队;法国派出以伯希和为首的探险队;俄国先后派出鄂登堡、科兹洛夫等多批探险队;日本也自1902年大谷光瑞探险后,又相继派出倔贤雄、渡边哲信、橘瑞超、野村荣三郎、吉川小一郎等人追随大谷多次进入我国新疆等地从事探险活动;瑞典的斯文赫定在帕米尔、新疆、西藏、甘肃曾七次探险,1927年瑞典再次派他与贝格曼等人,在中国学者的协助之下,以“中瑞联合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名义,从事大规模的探险和发掘。
西方各国在亚洲腹地掠走大量历史文物,获得了探索亚洲腹地奥秘、揭示古代丝绸之路的珍贵资料;在西方,大批研究成果相继问世,带来了丝路历史文化的研究热潮和东西交流研究的划时代进步。
三、古语言文字的分类和人骨研究
在西方各国亚洲腹地探险队所获大量古文书中,除了汉语、梵语、回纥语等欧洲学者已经明白的语言文字外,有的还写着当时他们尚不清楚的三种类型的语言文字。第一种现命名为“粟特语”,广布于西域、中亚各地;第二种现命名为“和阗语”,流行于以于阗为中心的丝路南道一带;第三种现命名为“吐火罗语”,流行于龟兹、焉耆等丝路北道一带。三者皆属印欧语。现分述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