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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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金臀(2)

这天晚上,刘玉瑞的呼机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绝望地平息了。刘玉瑞喝完了那瓶红酒,就有些醉了。红酒上头,慢劲,他终于因头晕在丁敏的沙发上躺下了。醒来时,发现丁敏趴在他身上,正在吻他。她的吻轻轻的,在他的脸上探来探去,像一只小狗的鼻息,弄得他痒痒的。这是他第一次被女孩子吻。他有些忘情地享受着她的吻,最后终于忍不住抱住她回吻起来。

这一夜,刘玉瑞是在丁敏的宿舍里度过的。不知道算不算她诱惑了他,总之,他们之间有了男女之间的那种私密关系。天亮时,他才发现,他还没有陪她吃蛋糕,却先把她尝了。他有些愧疚,也有些遗憾:原来男女之间突破这层关系,竟是如此简单。事后,他也有些后悔,觉得应该给刘莎回电话。兴许,他和丁敏间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他决定忘掉刘莎,或者说忘掉对刘莎的非分之想,只把她看成自己的师妹。

他和丁敏公开了恋爱关系。但是,不幸很快就发生了——丁敏在一次剧烈的头痛之后检查出来患了脑神经瘤,而且是巨型脑神经瘤。医生说,如此巨大的脑瘤,必须尽快切除,否则会危及生命。医生并未指出切除后的后果。检查是刘玉瑞陪丁敏去的。丁敏无比惶恐地看着刘玉瑞,问:真的要做手术?她想问的话其实是:真的要开颅?刘玉瑞说,当然。他想,这件事得先让系里和丁敏的家人知道。

系里和丁敏的家人当然也是支持丁敏的手术的。丁敏手术后就成了后来的样子。因为瘤子巨大,加上所在位置特殊,她失去的,不止是健康和美丽,还有小半块颅骨——术侧的颅骨去除后,表面就只有一层软软的头皮。用手摸过去,就像初生婴儿的头皮一样软,比婴儿的还软。更为恐怖的是,因为切瘤时也切除了部分脑神经,丁敏右脸上的肌肉开始慢慢萎缩。她每天照着镜子,绝望地看见自己一侧的脸一天比一天地凹陷下去,成为一道惨不忍睹的塌方工程。

她被彻底毁容了。毁了容的丁敏老师再也不能登台讲课。让她绝望的还有,她和刘玉瑞的关系——她都毁容了,他们的爱情还能有什么结果呢?

对丁敏而言,这无疑是比死还沉重的打击。丁敏想到了死。与其丑陋地活着,还不如美丽地死去。遗憾的是,她现在连死也不能美丽了。早知如此真不如不做那个手术。丁敏老师痛不欲生。

除了不能面对自己的学生、同事和领导,她不能面对的还有刘玉瑞和刘莎。事实上,自从她被诊断出患有脑瘤后,刘莎就又一如既往地来看她了,仿佛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丁敏却把刘莎的造访看成是对她的轻视和嘲笑——她们之间终于失去了可比性与竞争性。她们不再是一个段位的对手,无需再和刘莎对弈,她就已经一败涂地。

一场疾病取消了她参赛的资格,她主动退出了。丁敏不再理睬刘玉瑞。为了护住自己的尊严,她装作坦然地接受了刘莎的友情,她故意当着刘莎的面叫刘玉瑞刘老师,而把刘莎却改口叫莎莎。让她困惑不解的是,刘莎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管刘玉瑞叫师兄,而叫刘老师了。丁敏看得出来,刘莎是在刻意与刘玉瑞保持距离。不管刘莎是不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但丁敏从中感受到了刘莎的善意。她想,人在弱者面前保持一种善意,也许是一种本能吧。她接受了这种善意,心也变得柔软了,每当只有她和刘莎在场时,她总是暗示她和刘玉瑞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潜台词,刘莎是听得懂的,她也读懂了丁敏的善意。刘莎更没有勇气去爱刘玉瑞了,她觉得自己如果这样做,就是夺泥燕口,与弱者争食。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不幸,比丁敏更大的不幸——她失却了爱的权利。她不能再爱自己想爱的人,否则,她就会背上道德的污名,就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

刘莎甚至比丁敏还要痛恨这场疾病,它同样剥夺了她的竞技资格。她失去了对手,也丧失了与丁敏对弈的可能。她也主动退出了。

而刘玉瑞,他是决意要娶丁敏的。他认为,如果他不娶丁敏,就等于变相地充当了谋杀她的“刽子手”,这种戕害对她而言,将比疾病本身更严重,也更残酷。而他,将一辈子生活在不安与负疚中。在他看来,人一生中最不能担负的就是这两种情绪。他知道,若选择退出,没有人会责怪他,但他会责怪自己。人一生也许会遭遇命运的种种戕害,但只要不是人为的,就是可以避免的。所以,无论丁敏怎样回避他、冷落他,刘玉瑞都没有打算退出。

刘玉瑞的坚持终于赢得了丁敏的心。他们结婚了。因为丁敏的坚持,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只是请了一些朋友聚了聚。虽然只是个简单的形式,刘莎还是兴高采烈地提出要给丁敏当伴娘。刘莎亲热地叫刘玉瑞哥,叫丁敏嫂子,俨然一个快乐的小姑子。

实际上,从他们的聚会上回去后,刘莎哭了。是夜,她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喝了大半瓶白酒,醉得一塌糊涂,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她的一位女同事来叫她,发现她一个人靠在床头呆呆地望天,她的目光呆滞,面色苍白,神情疲倦。这是一种失恋女孩子特有的表情。其时,刘莎业已二十七岁,不算小姑娘了。她突然决定把自己嫁出去,最好是嫁出南城,离南城越远越好。她想,这样就简单了,她不用再考虑丁敏的感受,考虑刘玉瑞的感受,考虑她自己的感受。

这一切,刘玉瑞和丁敏当然不知道。他们是事后知道的,知道时,刘莎已经把自己嫁出了南城。她跨了一道海峡,与海口的一名建筑设计师结婚了。他们是旅行结婚。刘莎只是把这一消息通过传呼台告诉了刘玉瑞和丁敏。

刘玉瑞与丁敏的婚姻,把他推向了一个道德主义者的位置。人们看他的眼光,逐渐怪异起来,有怀疑的,有不解的,也有欣赏的。这一切,刘玉瑞都能坦然面对。让他愤怒的是,由于不知什么人的爆料,竟招来了南城的一家媒体。一名记者往刘玉瑞的办公室打电话,表明他要采访刘老师的这段婚姻佳话。这件事使刘玉瑞恼怒不已。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冲陌生人发脾气,他生气地说,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干挺无聊吗?留着版面好好关注一些民生问题吧!他“啪”地挂了电话,黑着脸离开了办公室。真是八卦!岂有此理!他在心里愤愤地骂道。

他没把这事告诉妻子。告诉她只会伤害到她的自尊。事实上,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他从不认为与外界有何关系。他想,如果每个人都能把精力省下来,去做点有意义的事,这个社会肯定会进步许多。

婚后,学校为丁敏办了病休。她不用上课,却照拿着学校发给她的工资,这使她内心十分不安。为此,她对丈夫诉说了好多次,想向学校申请给她减工资。最让她忐忑不安的是,随后学校普调工资,她的工资又跟着涨了两级。这把她的精神彻底摧垮了;一下消瘦了好几斤。她凹进去的脸显得更薄了,仿佛被人用刀整块地削了去。刘玉瑞十分心疼,劝她对这件事不要太在意。他说,如果你实在觉得不安,就把它们捐出去,捐给希望工程,这比退给学校要好一些,你觉得呢?他想起了上次那个媒体记者给他打电话的事。他们像苍蝇一样讨厌,没准被他们嗅到什么,又要来干扰他们的平静。丁敏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打电话向一家福利机构弄到了一所希望小学的地址,开始按月往那里寄钱。

他们的婚后生活是平静的,但也有些小小的麻烦。比如,丁敏走路会两边摇晃,经常会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磕碰到身体,他不得不把家里所有带棱角的家具都包上海绵或者橡胶,后来干脆将家具全换了。又比如,丁敏晚上睡觉时,右眼是睁着的,她却浑然不知,他总是假装比她先睡,然后在她睡熟后,用手帮她悄悄合上。因怕她知道后感到羞愧,他总是先抚摸她的脸,然后才轻轻抚上她的眼睛。还比如,丁敏的头部缺了一块颅骨,他和她做爱时,从来不敢太用力,太忘形,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小心她的头!小心她的头!还有,丁敏术后就不愿出门了,她怕自己的脸吓着校园里的学生,所以从来不敢在白天走出家门(她要读的书都是丈夫给她从外面带回来),所以她的身体严重缺少光照,面色有些苍白,骨骼也体现出缺钙的特征……种种。这种种的小麻烦,刘玉瑞都必须用心地去应对。

一年后,刘玉瑞升了副教授,并带了四位研究生。其中有两名是女生。她们发现自己的导师总是一下课就匆匆赶回家。她们每次上导师家,都发现导师不是在做饭,就是在洗衣服或拖地(他们那时还没有请钟点工),她们觉得奇怪,问导师,师母难道连饭也不会做吗?他笑笑,说,她会切到自己的手。她们就明白了,师母为什么走路会两边摇晃。她们开始轮流到导师家干家务。师母对她们很好,总是对她们微笑着,尽管她笑起来很丑,但她们还是很感动。导师的婚姻她们是知道一些的,天长日久,她们就对自己的导师产生了由衷的敬意,其中的一人,甚至爱上了导师。但这种爱在导师夫妇的爱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和卑微,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把它藏起来。就这样,几乎每一个刘玉瑞的女研究生最后都会爱上他。她们觉得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出于本心和本质,而非如外界所传言的“傻”或“伪善”。也曾有学生尝试诱惑他,她们含情脉脉地向他表示爱意,或者大胆地投怀送抱,但她们的计划没有一次得逞。对此,她们的导师从不看轻她们,相反,他当面感谢她们的爱。他说,爱是无罪的,但如果伤害到他人,就变成了有罪。他总是对不同的女研究生说同一句话:我接受了你,就伤害了丁敏。她们的青春与美貌,总是在他高尚的人格面前黯然失色。对此,她们并不把他看成柳下惠,柳下惠被打上了道德教化的标志,是人格博弈的结果,是伪善。柳下惠根本就不能跟她们的导师比。在她们的眼里,导师是真正的君子,其本质就是高洁的,与生俱来的。

人们逐渐接受了他的这种一贯。因为学术成果突出,加上他独特的人格力量,他很快就升了教授。在职称的晋升上,系里从来就没有人跟他争。他们一方面怀着同情,一方面也怀着敬意。

他们的孩子丁丁是在婚后第三年出生的。丁敏怀孕后,也意识到阳光的重要性。可她没有勇气走到阳光下去,刘玉瑞于是牵着她的手下了楼。他把她带到阳光充沛的草坪上,或者校园的人工湖边。一开始,她总是披着长发,低垂着头,紧紧地靠在他身边,后来见他神色坦然,谈笑自如,她的表情也自然起来。有时,也有学生看见她时,眼里露出惊异之色,但他们都是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人,能够很快就收起这种惊异,泰然自若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丁敏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原来,长得丑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有做了丑事的人,才见不得人。

丁敏怀孕期间,刘玉瑞对她照顾得格外仔细。他们的儿子生下来又健康又漂亮,他们都松了一口气。生完孩子的丁敏,不再在乎自己的长相,因为儿子并不因为她特殊的长相就不喜欢他的母亲。他整天在她的怀里咿咿呀呀,只要是别人接过去,他就会放声大哭,而一旦回到她的怀里,就立即含着眼泪笑了。这情形几次把丁敏也感动得哭了。刘玉瑞也比过去更心疼她,他觉得妻子真的很伟大,她行走不稳的身体要把一个七斤重的婴儿生下来有多么不易啊。挺着一个那么大的肚子,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摔倒过,可见她暗中付出了多少努力!

孩子上幼儿园后,丁敏也有勇气上街了。自从她的脸变形后,她就没有走出过校园。市内又增添了那么多摩天大楼,几年之内,南城出现了如此大的变化,令丁敏感到吃惊。但是随后的一个场景,也让丁敏受到了深刻的刺激——他们夫妻俩牵着儿子的手,一起经过一所小学时,正逢孩子们放学。几个孩子看到丁敏的奇特相貌,居然一直追着她看,他们一边看,一边好奇地议论,毫无顾忌——丁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在孩子们的眼里有多么恐怖。儿子对她的爱,几乎让她忘了自己有着一张可怕的残疾的脸。她想,如果自己今后出现在儿子的同学面前,他们会不会也追着她看,甚至嘲笑他有一个如此怪物般的妈妈呢?

这个情景并没有使刘玉瑞感到难堪,他只是和颜悦色地劝开了那几个孩子。面对丈夫,丁敏深感内疚和羞愧。她十分歉意地对丈夫说,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这件事后,丁敏决心去整容。

丁敏先后一共整了三次容。整容几乎花去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多少积蓄,丁敏一直给希望小学寄钱,丁丁的出生又花去了不少。对此,刘玉瑞并未说什么。他什么也不敢说——如果他表示支持,丁敏也许会以为他嫌恶她的长相;如果他表示反对,又担心丁敏认为他心疼家里的钱。于是,他刻意做出了一种淡然姿态。实际上,他是希望她去整形的,无论怎样,昔日美貌如花的丁敏,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对她过于残酷。追求美是人的一种天性,不仅是她自己,他和儿子也希望她能变得美一些。

经过三次整形后的丁敏,看起来终于有些像正常人了。这使他们全家都很高兴。这给了丁敏不少自信,她想出去工作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丈夫,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可以上讲台了吧?这个问题让刘玉瑞感到很为难,因为他不是校领导,没法决定这件事。他只好说,我去系里给你问问吧。正好这时系主任退休,系里改选新系主任,谁都看得出来,刘玉瑞最有可能当选。生物系有两名副主任,刘玉瑞和一名姓陈的教授。刘玉瑞并不太想当系主任,但陈教授却把他看成了潜在的对手。因为学生多,课时多,刘玉瑞正打算向系里申请聘一名助手,他想到了妻子丁敏。事实上,她这些年等于在充当他的助手,他的很多成绩后面都有她的付出。但她不这么认为,她认为自己不是在为学校工作,只是为自己的丈夫工作。

投票的结果出来后,刘玉瑞果然比陈教授多两票。于是刘玉瑞主动找到陈教授,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丁老师虽然离开讲台已经几年了,但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专业。我打算向系里申请一名助手,丁老师是我的妻子,比较熟悉和了解我的工作,我想就聘她当我的助手。至于系主任,我希望由你来担当,你知道,我家里的事儿比较多。陈教授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这事儿,还是由你和系里商定吧!

商定的结果,当然是刘玉瑞主动放弃担任系主任一职。陈教授上任后,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立即下文,同意丁老师回系里上班,担当刘玉瑞教授的助手。这对新系主任陈教授简直不算一件事,丁老师担不担任刘教授的助手,系里都不会少发给她一分钱。多一个人出来为系里工作,却不需要增加开支,这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