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奇与惊悚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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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蜗牛(3)

男人的车往左边驶去。女人的继续前行。他们理应再也不相见。

最初的激情到达的时候,女人才发现有点手足无措。她独自在家里,早上吃饼干,去学校,晚上吃泡面,一切似乎仍然按部就班,她积攒着这股变异期间的茫然冲动,在夜里的床榻上用一支细细的木头铅笔写下要做的事情,要有的变革,要有的一切细节。男人将一半积蓄给了她。她什么都没有给男人。足够的钱,交首期和第一年的贷款,装修的最高额度,以及一个人的度假地点……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目前的自由,并且终于在某一个早上将父母的遗像和香烛都放进了五斗橱最上面那个带锁的抽屉。

又过了两个月,离开她给自己定下的买房日期还有三天。那也是一个晴天。下课的时候,她放下高中语文的课本和三十七名学生的作业本,发现手机上有一条短消息。

“如果还记得蜗牛,给我回电。紧急!”

女人努力地记忆。她掏出红笔,翻开作业本,圈出错误的选择题答案,这是谁?!居然错了这么多,仅仅一篇课文的复习题就如此,他还怎么可能去参加高考?她愤愤然地写下“阅”字,决定将这个学生留下来,补习一次。她接着翻开第二本作业本,字很端正,然而竟然没有错误。她翻到封面看看学生的姓名,认定了这个女孩子有一本标准答案参考书,因为她上个学期的成绩只有六十五分。她再次愤愤然地将这个作弊的孩子也列入要补习的名单。

所有老师都下班的时候,所有作业本都已经批改完毕。女人甚至到操场上走了一圈。体育老师还在带领足球队,一组学生在练习带球,一组学生在练习射门。男孩们穿着白晃晃的足球短裤,墨绿色的上装和裤子上的边线依然使她觉得丑陋不堪。没有她班级里的学生。足球小子们看上去生机勃勃,每一块年轻的肌肉都在体育老师的严厉喊叫中紧张起来。她默默地看着,做着一些无谓的猜测。

足球队训练完毕的时候,夕阳也快下去了。女人慢慢地从操场漫步回教学楼,看着整个学校荒芜起来。从师范毕业就在这里教书,十几年。她记得,每一个漫长的暑假,她都想快乐地度过,像未完成的少年时代。可是这时,她第一次认真地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无望的结果告诉她,少年也好,中年也好,她一直没有超越任何责任感的生活。

女人买了一套远离老家的房子。二手房。几乎是迫不及待的。

签署文件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沓又一沓钞票,有种被一点一点掏空的感觉。

长假已经开始。暑天的热气在白晃晃的日头下烤得她感觉五味丧失。就在这种情绪下,拿到属于自己的钥匙,她强忍着耐心,检验了需要重新装修的部分,一一记下。然后顶着中午的烈日,去往家居装潢店。她将认准一套厨具、一套卫浴、一套家具,然后选择工期,杀价,成交。在可以预见到的步骤中,她看得到自己只能独自操心,也猜想得到一个人开始新生活应该有的匆忙乐趣,满足感随之而至,固然缓慢,也不至于没理由到来。在出租车里,她还盘算着,这个学期过完,她就将辞职。她有一年的时间选择一项崭新的工作。接触到崭新的人群,纵是庸俗也不可怕,只要新鲜。离婚让她明白了,开一个看似恶劣的头,并不难。只要是对手,都有起码的理解能力。

出租车里相当安静。冷风口吹出强烈的冷气,肌肤瞬间结出了疙瘩。她放松自己的神经,仍然感到有一些不安。

司机问她车子停在哪个出口。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匆忙接听,却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虽然年轻如她自己的学生,可是言语中自然流露的轻浮却不会有错。她愣了。

她下车,茫然地站在一个陌生的出入口,人们搬运着大型货物忙碌不堪地流着汗走过。她停止在这些运货工人穿梭不息的队列里,听到吃蜗牛的男孩嘲笑地说:“没收到短消息?我不骚扰我的任何客人,只是情况有点特殊,好在我妈妈的手机上曾经有你的号码。我只是好心告诉你,我HIV的结果。最近一次复查结果还是一样。劝你也去查一查。……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我说完了。”电话立刻传来忙音。女人茫然地看着“通话时间:41秒”。

女人没有想到世界上也许还有恶作剧这种事情。也许这时候,玩世不恭才能帮助她。然而这是未来的计划之一,现在的她只能体验命运的恶爪撕烂了最细小的表层,被诅咒的血液不会说谎。她没有再次询问细节,也没有机会了。她相信,这种事情容不得玩笑!

就这样,女人在烈日下浑身依然紧紧绷着。冷气从心底直直地渗进头脑。她看着自己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厨具柜台走去,那是一个月来光顾了多次的地方,她看到那个穿着齐整的男售货员正在朝她笑着打招呼,她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性爱的回放。不锈钢厨具崭新得发亮。她蓦然看到自己变形的身影反照在橱门上。她惊着,后退。明晃晃的,是她****的中年体肤,男孩贪婪的笑容埋伏在双腿之间,从未那样尽兴地堕落,从未那样陌生地享用自己和他人。她觉得想哭,可是笑了出来。售货员对她说,整个工期可能需要一个月,她不用太过操心,验货时有什么不满意他们可以重做。她抬起已经蒙胧的眼睛,说,谢谢你。

所有年轻人的笑容都差不多吗?所有年轻男孩都会暗地嘲笑她一个中年单身女人的苍凉吗?女人在眼泪即将汹涌之前,莫名其妙地令自己不信任这个售货员。交易双方。

废弃的乐园,无人再荡的秋千。老迈的跷跷板呆滞地停住。这是女人的浅梦。

最后的激情迫使女人终于坐在了艾滋病体检中心。她没有去染头发,没有化浓妆,没有换上放浪的衣裙,一切都在夏日中消失了可行性。她在老家的床上失眠了两天两夜,往事变得恐怖,未来变得荒诞。当她在了无希望的睡眠中迎来第三个黎明,她在镜子前站立,拼命地想看到自己足够老迈的模样。否则,可能会怕死。她盯着自己高高的颧骨、有鱼尾纹的眼角、嘴角坚硬的线条,她毫不犹豫地扯下身上的棉布睡袍,用手挤压着已经松垮的****,用指甲去抠脖颈间蔓延向双肩的皱纹。她觉得还不够。直到完全****,并且抓痕满身。

就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她洗了淋浴,听着外面传来邻居上班关门、疾步的声响。女人穿上一条上公开课穿的最严谨的套装,将头发吹干,抹上定型水,接着为自己描了眼线,描了口红。她对自己说,这辈子只有今天最重要。

坐着等待的女人神情庄严。她已没有心思多做猜想。只有两种可能。她早已计划好了每一种可能的后续工作。新生活的开始,不过是如此严密的计划。女人想完了自己的心事。门被人推开了。女人下意识地抬头,然而晚了。

进门的男子惊愕异常地退出去看了看门口的招牌,然后万般无奈地叫了她一声“老师”。

女人的心被这一声揪疼了。七年、或是八年前的学生。已是成年男子的样子,如今和她平起平坐,共同学习堕落的课程吗?女人觉得脚下已是虚空。

女人毕竟是克己的。她强忍着,站起来,走出门去,也装作看了看招牌,演绎出惊惶的表情。她对男学生说,哎呀,走错门了。

女人拿起自己的背包,几乎是优雅地和男学生道别,甚至问了问他现在的工作情况。最后,她说,老师老了,看病都走错门。

再见。

女人一步一步走出了门,走过走廊,没有看到第二道招牌。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背脊已快坍塌。

她又进了出租车。她不停地哭泣。她对司机说出了新家的地址。接着说,麻烦把冷风关掉。我冷。

堵车。继续堵车。司机狐疑地从反光镜里看着她。一个沮丧的中年女人。仿佛一辈子都没有哭过一样地在哭。

女人在堵车的高架上肆无忌惮。她嘶哑的声音已不属于自己。万物停顿在尖利的阳光里。

“对不起。我决定要去死了。”她突然安静下来,说。

司机尴尬之极。 “师傅,我刚刚离婚。我已经得了绝症。所以我哭了。对不起。”女人最后一次深呼吸。

司机仿佛长吁了一口气。

“你看,堵车堵得这么厉害。谁愿意被堵着呢?可是只有熬下去。离了婚可以再结嘛。得了病也可以治一治嘛。人只要不是自己寻死,就好。想开一点吧。”司机拖着长音,结束了开导。什么样的乘客都见到过。要寻死的人是不会打车的。司机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是在开导自己。

女人自此变得沉默。心想,也许到死都不用再说话了吧。没有适合的听众,连生死决定都是废话。

看了一圈新家。无所事事。依然是他人留下的房子。女人关上铁门,突然迟疑了一下,也许,可以把它当做一种表示,给前夫?他是外乡人,他是孤独的,他需要再次结婚。然而,门已经关上了。

接着,女人又在地铁里等待开往老家的列车。

她故意把地铁票扔进地道的中央。有点偏。太靠近自己这边了。女人在幻想自己跳下去,犹如足球队员带球过人,临门一脚,肌肉紧紧绷起,还穿着万无一失的制服。她感到自己抢在巨蟒之前,冲入自己和灯箱广告的身影之中。她和影子归于一处。就像那张地铁票的塑料质地,脆生生地碎。

从那天开始,女人决定了去死。但去死是隆重的,有尊严的,有备无患的,不可操之过急的。

她甚至已经无来由地认定——自己即便不自杀,也会因为艾滋病而死。女人因此放弃了去再次检查HIV的念头。她要足够的尊严,以及自由。她闭门不出,觉得外面的世界可能处处隐藏危机,学生、亲戚、同事、导师、邻居……难道不是谁都可能出现在同一个诊所里吗?她还是用那支细细的木头铅笔,一丝不苟地写下死前的计划书,并且在“遗产”一栏里踟蹰了几个日日夜夜。

人生的过去就是用来埋伏地雷的,死前状态就是一个世界的雷区。她高估了男孩的无知,认定那该导致起码的正义感,又被自杀之悲壮深深吸引,难以自拔。艾滋病这三个字从她回忆中的各种报刊杂志上站起来,三个字手拉手地在她脆弱的神经里日日夜夜地跳跃。她想到了——本该先生个孩子!也许孩子才是比前夫更合适的遗产继承人。生孩子的念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强大起来,因其无法弥补的后悔掩盖了那三个字的跳跃。这是比任何错误都更错的事情,这是惯于按照计划形式的她犯下的最没有远见的错误。她完全可以和前夫先有一个孩子的啊!渐渐的,女人决定去死的幻觉变成了一个婴儿——胖乎乎如莲藕的手臂牵着那三个扁平干枯的字在日夜不休地旋转跳舞、蹦跳狂欢……直至全部变成骷髅。

这个假设已无法成立,于是她在浅浅的睡梦里总是梦到蜗牛的壳碎了,她亲手拖出一条过时的、湿淋淋的预言,早已过了赏味期限。

⊙文学短评

“活生生的活,活着的活,生活的活,不过是一条潮湿的舌头”。生活在虚无中的女人充满了对生活的厌恶。偌大的屋子里她感觉不到温暖与快乐,孤独与失望使她走向陌生与刺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因为她不缺什么,可是她的生活为何没有快乐?她找过漂亮男妓后向丈夫坦白,而后要求离婚,常年出差的丈夫并无怨她之意。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小男妓打来电话,让她去化验HIV,面对艾滋病的威胁,女人又再度沉沦,在重新体验存在的意义,她的感觉愈加变得荒诞,这难道就是现代人的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