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奇与惊悚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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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蜗牛(2)

“其实……”男人喷出一口烟,似乎企图胸有成竹地解决这场仅仅作为家庭纠纷的难题,“其实,我也知道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好好生活,像其他夫妻一样。可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我能有舒服体面的下半辈子。买房子的钱差不多了,下半年我们好好打算一下吧。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你知道,男人出门在外,即便是应酬,也会有女人的。既然你说了,那我也不隐瞒什么。我们……可以互相谅解,只要够安全,我们……”

“没有什么我们。根本就没有。从来都没有过。我和你没有感情。就好像我的一个学生写的周记——妈妈和爸爸只是两枚偶然相遇的硬币,只有当要买一样两元钱东西的时候,才作为整体给出去。他们之间没有关系。我和你也是,所以你不必指望着交换彼此的秘密生活就可以达成新的关系。”女人开始变得更加沉着。她渐渐明白了,她要的结果将不再是妥协。一辈子不该有太多妥协。

“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我想有一个好的家庭,一个好的太太,将来还有孩子。我是负责任的人。”男人激动起来。尤其是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挺直腰板。

女人突然走向了男人。丈夫本能地往后一退。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了你吗?”

“……”

“因为我厌倦了相亲,见陌生的面孔,讨论一辈子的责任。”

这时,女人笔直地站立在男人面前。两个人都突然惊讶地发现,彼此脸上的皱纹,彼此凌乱的头发,彼此穿着的毫不讲究的衣裤。阳光似乎突然介入了他们之间。对面窗户里有人在翻动一面小镜子。晃荡不安,如同海底。

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

当空气像煤气灶上的老鸭汤一样油腻时,女人凝视着外面的走道。没有人回家的时候走道就是最好的通风口,让老鸭汤和煤气的味道飘散。厨房窗口正对着三楼到四楼的拐弯口,交错的楼梯,陈旧的扶手,犹如多年后收到的陌生明信片,富有神秘的陌生气氛。她突然就在这样的场景里想起自己去找陌生男人的事情。

她和男孩相遇的地点,多年后将是一张富有怀旧温情的图片,贴着这个时代的人民币如同过期的邮票那样珍贵。她很难向任何人解释清楚那时的心态。她觉得她需要出轨。仅仅是出轨,仅仅是需要。专业人士显然是好的选择。她指望着在那个酒吧外面遇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中年男子。

一个月前,她在中学的洗手间里听到两个高二的女生在谈论某个酒吧。一个女孩说,真的!真的就是他!另一个反问,那你也不能肯定他是做那个的呀。她们正在厕所里洗手,也许是刚刚上完体育课,从门缝里看出去,只能看到她们都穿着墨绿色的校服,极其难看的运动服。两个女孩形容了那个街角——只有周末晚上才会热闹,中国人外国人都好像认识一样,女人都化妆,女人比男人更色迷迷地左顾右盼,有的男人非常像女人……她们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厕所。女人记得很清楚,她感到沮丧。感到有什么凝胶状的隔阂阻挡在她和真实世界之间,哪怕那只是一个角落里的真相,她都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墨绿色的校服,以及她一丝不苟的老师装扮,在这个铺满瓷砖的厕所里似乎是与世隔绝的事物。

所以,那其实是一个出了名的酒吧角落,连中学生都可以拿着一本免费派送的娱乐指南找到。甚至和教室里的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在那里找寻******或者一夜情的机会。堕落的投机分子。贫乏的安乐主义。那两个女孩的谈话将她体内藏匿多年的激情挑出了个线头,绵绵长长的黏腻欲望,甚至在被压抑在麻木之下这么多年后,突然变成了生命的本质内容。毛茸茸的线球从学校厕所里开始松散,她犹如被这根迟来的命运线牵掣着,神情恍惚地执著于一个念头:在老迈之前,把激情找回来!

女人已经三十六岁了。以往的青春犹如被荒废的儿童乐园,就在学校的厕所里。颓败的秋千似有若无地摇摆了几下,迫使她又关注起这个花园,同时被彻底的失败感所折磨。那天,丈夫照例不在家,这给了她机会。她在客厅的沙发里翻看了一个晚上的旧东西。照相集,中学时候的日记,读师范院校时和高中友人寥寥无几的信函。在照相集里,丈夫的出现突兀之极。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照片在三年前出现了截然相反的两组照片。母亲的追悼会,自己的婚宴。女人来来回回地翻看着这相邻照片中的自己,先是穿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胸前别了一朵白色的人造假花,她的眼睛是红彤彤的,嘴角坚毅的线条令她再次确定自己是有强烈克己意志的人。出席追悼会的人们千篇一律的老气横秋。几乎没有什么年轻人。母亲的单位是那么贫困,当时已有一部分工友下岗在家,她们哭得比她更为伤心,因为命运的苦涩已经在各人身上流转,她们无法再漠视躲避了。没有人显露出对死亡的平和态度。也许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觉得,死是对苦命的解脱。

她不是克己。她坐在母亲死前的家中,审视自己的表情。她把婚宴上那个穿成一身红的自己拿过来做比较,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不得不相信:仪式上的表情如此相似,红彤彤的眼睛和红彤彤的脸庞,全都是假的。两颊的肌肉都是那么僵硬,那么无动于衷,仿佛演习了一辈子的标准社交表情,自己的笑容究竟像什么呢?

像眼前这锅炖了一下午的鸭肉。女人漫不经心地拿一根筷子去戳,肉烂透了,筷子在肉的纹路间顺利地插进去。女人喊了一声:吃饭!便将碗筷拿到客厅的桌子上,在草莓餐垫上又放了一块木头锅垫,然后再把鸭汤的沙锅端过来,接着,男人主动地将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豆苗端过来。两人以标准的姿势入座,随着热气蒸腾而上,挂在沙发上方的石英钟便含含糊糊,看不清钟点了。

“带来的麻辣牛肉干也可以拿出来下饭。”

“菜不够吗?”女人也不动弹。

“麻辣的东西好吃。”

女人按部就班地喝汤、吃饭。心里去意已决。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真是无从说起,不如不说。负心又如何?至少做的每一顿饭、每一锅汤都是对得起他的。

在男人喝了第二碗汤,并且轻松地吃完一条鸭腿后,女人决定说点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和别人的事情吗?但是我很想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我你和别人的事情。我不关心。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在酒吧一条街遇到一个小男孩,他说他可以让我快乐,我实在等不到更加适合的中年男子,所以我就让他开了房间。男孩很小,他说现在只有年轻才更有本钱。”

“做小姐的也是这么说。”男人似乎必须要作出回答才勉强说道。女人心想,真是负责的丈夫。

“你知道吗,我为了独自去泡酒吧,甚至买了一套新衣服,化了妆,染了头发。”

男人终于有点惊讶了。他的目光落在女人一贯黑且直的短发上。

“哦,对,第二天我就去另一个发廊把头发染回了黑色。那天晚上是金色的。很好看。我以为自己会很紧张,可事实上就和去上课,或者去听课一样,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讲什么,该点什么,甚至该以怎样的目光去看人。很陌生的环境,但是我很自在。然后我就在吧台坐着。我喝一杯红色的鸡尾酒,味道很好,不酸也不辣。再然后,有几个老外过来和我聊天,可是我不感兴趣。你知道,那样可以更简单,但是我的确不喜欢他们。再后来,那个男孩就出现了。你有没有在上海公车上注意过这样的年轻男孩?就像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孩子一样漂亮,长长的眼睫毛,细细的身子,他总是笑眯眯的。他认识很多人,和很多人打招呼,拥抱,亲亲脸颊,然后他开始打电话,蓝色的手机。就看到他在笑,轻轻地说话,手指在腿上划着圆圈,很仔细的样子。我觉得他应该是很聪明的那种学生,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也害怕他。很突然的,他的手机蓝色的光闪了几下,他叹口气,抬起头来。”

男人已经忘掉了老鸭汤。他神情凝重,看着餐垫,橙子横切面的图案。

女人停下来,看了一眼丈夫。眼神也落在橙子图案上。他们两人的目光将那瓣虚假的橙子死死钉在桌子上。不远处,装着双亲遗像的镜框正在一点一点地透明起来。水汽在退却。

“他问我为什么一直在看他。我问他,是不是手机没电了。他笑起来,第一次对我笑。他问我是否可以把手机借给他用一下,说还有最后一句重要的话没有说完。我给他了。他在我的面前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手机没电了,你好好睡吧。”

女人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时刻的自己。她记得当时自己的想法:人人都有妈妈,需要特殊对待。于是她觉得应该和男孩一起,把剩下的堕落部分好好完成。她这样想着,便把手机从他手里拿回来,极其缓慢。

“我就问他,多少钱?我这么问,因为前一个老外这么问我。他说了一个数字,表情很奇怪,似乎不想说,但不假思索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女人停下来,拿起筷子把剩下的豆苗都拨进自己的碗里。都冷了。

她又独自回忆当天的景象,在酒吧将近夜半喧闹的声音中,男孩表情很有点害羞的样子,他说:“嘿,其实不用这么急功近利,如果开心,不提钱也是很好的。我喜欢你的样子,怎么说呢,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其实如果你愿意,明天中午请我吃法国菜就行了。我只是想吃法国蜗牛。”

男人觉得很滑稽似地干笑了一声,“到哪里去找法国蜗牛?亏他想得出来。”

女人把汤汁拌进白饭里,最后对丈夫说道:“就是这样,我们过了一夜。我想,我的过去终于完结了。所以我们得离婚。”

她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完。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饭桌。

合葬的那天,早上八点,丈夫准时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继续在这个家里留宿。他没有说是在哪里过夜的。在这个城市,他没有亲人。

丈夫很疲倦,但依然是有责任心的。为了双亲的婚姻,为了离婚的葬礼,他是明白了。

两人带上所有的香烛、证件,先去火葬场存放骨灰的小楼,再搭班车往墓地去。

天色阴霾,墓地凉风狂扫。两人不再说话,仿佛再说什么都是不应该的了。合葬的墓地是当年和父亲一起选好的。只需要找墓地的工人把石板撬开,放入父亲的骨灰盒,再用水泥封口,即可。

女人看着墓碑上父母的名字、彩色相片,以及年份。年月日。生死界。她的存在不曾介入,只在这四个生死年份中间突如其来,呈附着状态,含糊不清,定义不明。她突然悲凉起来,觉得父母看错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曾用心用力地活过。这父母给的身躯,只是壳。

从墓地出来,他们直接去了民政局。离得很顺利。甚至没排多久的队。

这时,丈夫已不是丈夫。女人带着不经意的歉意,欲言又止。男人宽容地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我又变成这个城市里的孤家寡人了。你卖了老家,重新生活吧。”

男人上了第一辆出租车,女人上了第二辆。他们没有问彼此的方向,可是两辆出租车却一路开下来,终于在第三个红绿灯并排停止。女人透过车窗,看着对面的男人。男人也在看着她。女人心想,他必定酸楚难当,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都是错误地听任命运摆布的迷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