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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银鱼(2)

菊花一点点胖起来了。这个曾经四处流落饿得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有了一个安定的归宿后,一点点显出红润的脸色来了。辫子开始粗起来,开始乌黑起来。皮肤也白了很多。这一点丰腴,正好衬出了她该有的身材。和村里那帮整日在田头干粗活的女人相比,菊花倒显得一些文静气。在河埠头汰衣裳的那帮女人说,若不是脑子有点问题,那菊花看上去倒是个标致的小媳妇。

菊花干不了田里的活。表舅把她领到田里,她连锄头都不会捏。分不清稻草与杂草,让她拔点草,结果连结穗的谷子都拔了起来。虽是秋天了,但毕竟还有日头。表舅不忍心菊花晒在太阳底下,也不忍心她蹈在泥地里头,第二天就借了一辆纺车,让她坐在屋里头纺纱。

菊花很快学会了摇纺车。她很听话,每天一早起来,大表舅还没出门,她就坐到纺车前,低着头干活了。一天里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也不出去。中午大表舅回来做饭,她还一直摇着纺车。大表舅让她歇会,她就停了手,坐在小板凳上冲大表舅浅浅地笑。

大表舅待她好,菊花能感觉出来。虽然她听不懂村里的土话,虽然她和大表舅之间基本没什么言语交流,但一些日子下来,她也已经把阎王爷村末端的这间泥坯房当自己的家了。她渐渐对大表舅产生了某种依赖。

那段贫穷而安静的日子,是我的大表舅一生当中最为温暖的时光。白天出去干活,他心里头有了记挂;傍晚收工回家,他心里头有了盼头。被头不再是冰冷的,灶头也不再是清冷的。破败的泥坯房里,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影子茕茕孑立;夜晚的屋檐下,也不再是漫无边际的孤寂。有了女人的被窝,大概是温暖极的,残腿的表舅再也没有在寒风刮来的时候打过哆嗦。他的精神提了起来,好像一下年轻了许多。原本一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菊花的到来,仿佛一盏油灯在岁月的剥蚀中早已黯淡了却突然加进了明亮的松油,让大表舅的生命一下子亮了起来。

在冬天到来之前,大表舅买来了泥灰,把漏风的墙面糊好;又买来了油纸,把窗子也糊上。他还借来梯子爬到屋顶,翻修了茅草,铺上厚厚的一层新草。原本四面穿风的泥坯房,在他的修补之下开始了新一轮的结实。

大表舅背了褡裢去乡里赶集,他把半辈子来积攒下的一点钱都花出去了。他去乡里的时候,脸上泛着红光,那兴冲冲地样子,完全是蜜月里新郎官的做派。他给菊花裁了一套崭新的棉裤棉袄,做了一双高帮的棉鞋,又买了一只铜制的火铳,还称回来一斤红糖。他要让女人在寒冷的冬天里有暖和的衣裳穿,有热烘烘的糖茶喝。

虽然菊花的脑子比不上村里其他女人灵光,可大表舅照样把她当成宝贝,不愿意委屈了她半点。村里别的女人有的东西,大表舅也尽量想让他的女人都有。说实话,阎王爷村里的男人疼老婆,没一个比得过大表舅。在对自家女人动手挥拳习以为常的乡间,大表舅的珍惜和疼爱绝对是一个另类。

每次吃饭,都是大表舅把饭盛好了端到菊花面前。以前,大表舅的饭桌上一年到头见不到肉沫星子,他从来都是萝卜就着咸菜下饭,即便到年终也就是晒一两条鱼干过年,然后蒸蒸一直要吃到中秋。可菊花来了以后,表舅很快就去集上割了一大块肉,做得香喷喷的送到菊花的碗里。

菊花虽然傻,但有些事理还是明的,她一声不响又把肉夹到了大表舅的碗里。大表舅摇摇头,笑着又送了回去。他脸上的皱纹,因为这么一笑,在昏黄的油灯下竟然闪闪发光。他用手指比画着,一定要菊花把肉片送进嘴里去。菊花听话地吃了,嘴唇吃得油汪汪的,愈加的鲜红和动人起来。她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冲大表舅笑。

这个半痴的女人,带给了大表舅的生命沧桑半生之后的辉煌色泽。大表舅把全部的关爱、全部的温情、全部的用心,都倾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对这个漂泊而来的女人而言,这是福;对大表舅而言,也是福。这个背脊已经微驼的老农,在历经了半个世纪的孤独和荒凉之后,苦难似乎戛然而止。

村里人都说,这瘸子根土倒还有前世修来的福气,老都老了,还找了个年轻轻的小老婆来。

这样说的人,不免心怀妒忌。

然而再妒忌,善良的大表舅怎么也不会想到,村里的那帮人竟会打起菊花的主意。

(四)

冬至那天,大表舅挑了一担米去邻村舂年糕。因为磨房里等的人很多,大表舅早上去的,直到傍晚才轮到。糯米在石臼里一杵一杵地舂着,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磨房里热气烘烘,蒸得人有些发熏。邻村的人都打趣大表舅,为什么今天来舂年糕没把新媳妇带来?大表舅憨憨地笑着,应着,说磨房里人太多,菊花来了怕陌生,并答应明年来舂的时候一定带上。有人起哄道:“等到明年,可能连小根土都抱来了!”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大表舅也在升腾的蒸汽中,笑得两颊放红光。糯米在石臼里已经舂得细腻柔绵,那雪白的粮食,突然让大表舅心里生起了一些自豪。

大表舅是挑了年糕,一口气也不歇就跑回家的。他想让菊花尝尝那软乎乎的、芯子里头还发热的年糕。他心里乐啊。一路上独自乐着,笑得嘴巴都合不上。冷风灌进肚子去,他也一点不觉得冷。那个抱儿子的希望,在他胸膛里蓬勃地升腾。

快到屋门口了。大表舅迫不及待地叫起来:“菊花,菊花!”尽管明明知道菊花听不见,但他还是希望女人能发现一点动静跑出来。

可屋里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表舅推开门进去,把担子放下,却发现菊花并不在屋里。

天已经黑了,菊花晚上是从来不出门的,连白天都很少出去。怎么人就不见了?

大表舅赶紧跑到我外婆家,问菊花有没有在。他起初还以为我外婆怕菊花一个人在家不放心,给接过去了。可我外婆说:“没有见着呀。”

这下,大表舅真的急了起来。他不知道菊花会去哪里。到村里已经有几个月了,菊花从来没走丢过,以前每次出去都是他带着的。

她会去哪里呢?

大表舅急疯了,一家一家地找过去,见着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他家的菊花。村里人都说:“没有看到。”

大表舅想到可能出事了。再跺脚也没有用,他赶紧提了一盏煤油灯出村去找,在寒风中焦急地喊着菊花的名字。我外婆不放心,也提了一盏灯,和小姨一道沿着阎王爷河去寻。

一直到后半夜,大表舅才在离阎王爷村四五里地的一片林子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菊花。

大表舅找到菊花的时候,只感到晴天霹雳打下来。他根本无法置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菊花的棉裤给人扒下了。下身赤条条地躺在枯草丛上。她的身子已经冻得发青。

菊花看到煤油灯光,虚弱地眨了一下眼皮,等看清是大表舅,眼泪就顺着眼窝出来了。在那一刻,她的眼神涣散迷茫,泪水迷蒙中有那么让人揪心的温顺和无助。

大表舅一下子跪倒在了菊花的身旁,眼泪流下来。他赶紧给菊花穿上裤子,把她抱起来,把裤腰带给勒紧了。

大表舅背起可怜的菊花,拖着条残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寒冷的夜色中前行。他再一次把女人捡回了家。

大表舅生起火,烧开水,切了姜片,给女人灌下去。菊花裹在被子里头一直簌簌地发抖。当夜,她就发了高烧,烧得都迷糊掉了。表舅连夜把菊花背到乡卫生院。幸亏值班的大夫在,打了三支针,她才终于醒过来。可一醒来,菊花就又咬又抓,两只手胡乱地舞着,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她脸色从通红到苍白,醒过来后就发青了,两只眼睛直直的,根本认不得人。

就在表舅跟着大夫去取药的那会工夫,菊花把输液室里两排挂盐水瓶的架子全掀翻了,凳子和桌子也掀翻了,突然爆发出来的力气大得惊人。大表舅跑回来的时候,菊花正狂躁地踢着墙根边的痰盂,当皮球一样地在踢。

表舅目瞪口呆。

菊花彻底的疯了。

值班的大夫被吓着了。他怎么也不肯收留疯病发作的女人,害怕疯女人会把整个卫生院给拆了,第二天他无法向院长交差。值班大夫躲在隔壁屋子的门背后,把门抵得死死的,大声叫着,央求着我大表舅把疯女人带回去。“到街上去疯也不要紧,千万不要在医院里闹啊!隔壁还有其他的病人呢,求求你了,快带她出去吧!”

大表舅没有办法,只好死拽硬拽把女人拖到了门口。女人反抗着,狠命地踢他、抓他。大表舅没有松手,无论如何他得把女人带回家去。他趁女人喘口气的时候一把抱住了她,然后自己转过身,用胳膊把菊花钳在了他的背上。屈腿,膝盖稍微蹲下去,头朝下弯,背拱起来,他用力把女人往上耸,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腿。他吃力地把女人背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

奇怪的是,一旦趴到大表舅的背上,菊花竟不闹了,出奇的安静。

(五)

大表舅把疯掉的女人背回了家。

大表舅在夜间的乡路上跋涉。天寒地冻,路面上结了很厚的冰。大表舅好几次都滑倒了。每次跌下去,他都有意识的让自己的膝盖先着地,双手狠狠地扑在地上,头弯着,背拱起来,用整个背的力量扛着菊花,不让她摔着磕着。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漫长而又漫长。天有多冷,狂风在耳边呼啸。大表舅的眼泪默默地流出来,最后都在他脸上结成了两条冰凌。他背着菊花,一瘸一瘸朝前迈步,因为重心不稳,很容易就跌倒。他跌倒了爬起,爬起来没走几步又跌倒了,继续再爬起,继续再往前走。

等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膝盖全磨破了,裤子上露着两个大窟窿,里面的皮刨起了一层,全是血。手掌也被石子和冰割成一条一条口子,沙泥混着血渗到了棉袄袖口里头。

大表舅没顾得上自己,就先给菊花喂药。他倒好了开水端过去,菊花却看也不看,一下把碗掀掉了,又狠狠地推着大表舅。大表舅没提防,朝后摔在了地上。菊花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张牙舞爪地要往外跑。

大表舅连忙爬起来,连拖带抱地把菊花拽了回来。他抱过被子裹住菊花,死死地抱着她,不让她动弹。他用这种顽强的沉默对抗女人的疯劲。

天亮以后,村里好多人都凑到泥坯房前来看热闹。因为已经忙完了一年的农活,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围观,并且在围观和好奇之余开始八卦起来。他们指指点点着,说着各种难听的话。好像这一对男女不伦的结合,给整个村子带来了一股孽气。这股孽气让人愤恨,让人不平。有人说,瘸子根土捡来要饭的女人实在不像话,阎王爷村的名声都要败出去了;有人说,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肯定要给村里带来祸祟的,睁大眼睛看着吧;有人说,男人连这样的女人都要摸都要睡,真是作孽啊!

那时候,大表舅对所有的流言蜚语都闭耳不听。他只求着菊花能安静下来,只求她能恢复过来。他小心翼翼的,他胆战心惊着,他恨不得跪在地上烧香磕头拜菩萨。要是菊花从此真的成了武疯子,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大表舅一步不离守在菊花的身旁。直到两天后,菊花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但之后还是经常间歇式的发作。

菊花不发病的时候,大表舅问她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菊花不会说话。她眼睛里茫然一片,抬着头,盯着远处的屋角发呆。

那个畜生趁大表舅去邻村舂年糕的时候,把菊花骗出去了,在野地里强奸了她。可那人究竟是谁,菊花说不出来。大表舅恨得咬牙切齿。他想知道。可一旦问急了,菊花就会两眼突出,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搐起来。这又是大表舅最怕的情景,他后来就也不敢再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