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方抛出这个问题之后,大发和发嫂异口同声的回答,当然啦。连四岁的蓉蓉都知道,“幼儿园的老师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马方看着蓉蓉嘟着嘴的可爱样子,笑出声来。大发和发嫂没有笑,他们显然是被蓉蓉这句无中生有的话击中了要害。(确切的说,是被蓉蓉幼儿园的女老师)
大发急忙掏出手机,拨给了一个叫做王浩然的老同学。粗嗓音的大发突然变得口齿清楚,耐着性子吐出铝厂的名字和郑婶提到的工资数。大发迅速挂了电话,他听到的显然是老王的否定—“公司我倒是听过,但是他们的工资我不是很清楚,要不你再向别人打听打听。”
大发瘫坐在座位上,发嫂的方向盘也开始左右大幅度移动。发嫂说,要不你给咱妈打个电话,仔细问问。大发像是还没缓过神来,“算了吧,这都快到家了。回了家再问吧。”
他们真的快要到家了。面包车驶过了天津,驶过了渤海湾港口,正行驶在渤海湾临海高速上。好熟悉的地方!马方挪动着身体仔细观察发嫂,他不允许让前几天惊心动魄的危险一幕再次上演。
马方断定发嫂是个贤妻良母,仅从她的样子和举止就能看出来。圆乎乎的脸面,眼睛不大,鼻子不小,一袭长发下掩着精致的耳朵。说话温柔,勤快干练。
马方大学里一个男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坏人很难从面相上看出来,好人则很容易从面相上看出来。虽然是个狗屁不通的逻辑,但马方一直坚信不疑。
发嫂的样子符合马方对未来女朋友的大部分标准。马方相信发嫂是贤妻良母,因为他想找的老婆就是贤妻良母型。马方相信发嫂属于旺夫型,因为他觉得发嫂不会在开车的时候打盹—出了车祸让正在熟睡的发哥飞出面包车怎么还能算是旺夫?
发哥睡着了。马方还想继续问铝厂的事情呢。他望了望车外,看见了流经渤海湾小镇的西瓜河。这是西瓜河的下游,河面宽了不少,船只也多了不少。烈日下蒸腾而上的河水罩在河流上空,朦朦胧胧的样子。
马方突然明白了,明白了大发睡觉的原因。不是担心铝厂的工资,也不是担心和刚子的感情。马方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他突然也想睡觉了。
面包车开进了渤海湾小镇。出门迎接的是开心欢乐的亮亮,双眼泛着泪花的郑婶,以及庄重严肃的郑叔。可是十分钟之后,有些东西就发生了变化。
大发不等面包车停稳跳下了去,他急着去问爸妈关于铝厂工资的事情。发嫂一把抱起亮亮,满脸亲个不停。而蓉蓉则无人搭理。
大发的困惑一定是得到了解决,慷慨而大方的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又在手舞足蹈着向发嫂解释着什么。郑叔郑婶则把蓉蓉拉进怀里,抚摸着额头。而亮亮则无人搭理。
一家人相聚完之后才想起路边的看客马方,于是盛情的邀请他去家中小坐。马方狠狠的点了点头。一路久坐劳累的马方用他的行动表示着自己对于大发一家人的谢意。马方走在前面,伸手撩起一面超市常用的pvc软门帘,让两个小孩不费力气的穿过。亮亮说了声谢谢,蓉蓉仍旧没有说话。
马方这才注意到自面包车停下到现在,亮亮和蓉蓉互相一句话也没有说。马方虽然没有妹妹,但他有姐姐。小时候他和姐姐放学回家一见面马上就嬉戏打闹,不肯消停,父母想拦都拦不住。
马方心想,很可能是兄妹俩太长时间没见,一时有了陌生感。果然,亮亮很快被蓉蓉怀里抱着的毛绒小熊吸引到了。亮亮慢慢靠近,来到了蓉蓉身边。郑叔郑婶不停歇的对马方问这问那,表示关心。马方匆忙应对,听不清亮亮和蓉蓉在一旁说了什么。
但马方真的很想知道这对兄妹的互动情况。这突如其来的好奇心让马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能是马方想到了近年来流行的“留守儿童”这个概念吧。
两个孩子一同玩起了毛绒小熊,开始有说有笑。突然,小熊掉在可地上。亮亮忙不迭地道歉,一口一个“对不起”。马方被彻底震惊了—亮亮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道歉的声音更是响亮。若是旁人在场,没有人会相信其实这是一对亲生兄妹。
对于亮亮口口声声说着的“对不起”,大发也听不下去了。“好了好了,不就是小熊掉地上了吗?一会儿我再给你俩一人买两个新的,总行了吧。我们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亮亮,快去拿钥匙,领着姐姐去看看我们的新房。”
蓉蓉扬起头,认真的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北京?”
大发温柔的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咱们从今以后就在家住了,不回北京了。”
蓉蓉哇的一声哭了。大发哄不管用,发嫂过来哄也不管用,郑叔郑婶更不管用。蓉蓉像是特别伤心,哭声融化了人心。
发嫂转而气急败坏的问大发,刚才对蓉蓉说什么了。大发一脸的困惑,不知所措。
马方想起了一个人,小迪。马方这一生从未见过小迪痛哭流泪的样子,但马方确实在这个关头想到了小迪。蓉蓉凄凄惨惨的哭声犹如一尘不染的天籁之音,仿佛从遥远的国度飘来,又放佛从马方内心深处升腾而来。只一声,马方便骤然有一种记忆之门被撞开的战栗。
马方想,当年小迪投河之前,一定也曾经像蓉蓉这般痛声啼哭过。
大家肯定以为马方这次的联想跨度有点儿忒大,想象力有点儿忒丰富。其实不然,因为小迪是蓉蓉的姑姑。
大发是小迪的亲哥哥。当年就是大发匆匆跑到马方家,急切的问着马方,“看见小迪了吗?”
马方猜到了大发的难言之隐。
小迪当年遭遇不测,最痛苦的莫过于郑叔郑婶,但最心存内疚,最追悔莫及的是大发。当时郑叔郑婶每天忙着在西瓜河河滩卸石头,建码头,小迪由她最亲爱的哥哥代为照顾。而小迪的悲惨故事,都是在大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而大发却一无所知。小迪成了大发永生难以逃避的阴影。
有一天,大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他便一股脑倾尽所有的关心和爱护,用尽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放在蓉蓉身上。他不能让蓉蓉再有任何闪失,否则他将无脸存活于世。
马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亮亮,小男孩夹在大发和蓉蓉中间,一脸的窘状。无疑,亮亮此时的境况与他在家庭中的实际情况高度吻合。
亮亮算是一个留守儿童。但他比一般的留守儿童的境况还要惨。他的父母远在他乡,只能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照看。尤其是,他的妹妹不但不在身边,还跟着爸妈一起生活。亮亮幼小的心灵本来已经孤独,却还要承受羡慕,甚至嫉妒的心情。
这一切对亮亮不公平。间接的,他成了小迪悲惨境遇的代价承受者。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着希望。散花新区建起了铝厂,现在大发也回到了家乡。亮亮不再是留守儿童。
蓉蓉也将不再独享父母的关爱。虽然她一时难以接受,哭哭啼啼,但长大的她肯定还是会想通。小孩子懂什么呢?
是啊,小孩子懂什么呢?对于当年还是小孩子的小迪的所作所为,马方陷入了无限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