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隔壁电厂的保安小杜却没有任何心思继续吃饭,尽管他那空瘪的肚子一直不停的呐喊抗议。他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滚滚黑烟的人,却是最提心吊胆的。轮到跟他一起站岗的同事小刘去食堂打饭了。小刘走之前一脸严肃的提醒小杜,仔细瞧着点这股黑烟,若是火势控制不住了,赶紧报告。他们的氧化铝厂正在搞基建,净是废铜烂铁,就是烧起来损失也不大。咱们是电厂,着了火,谁都跑不了!
W公司的电厂分厂和氧化铝新厂的焙烧车间只有一路之隔。黑烟几乎就飘荡在小杜的眼前。他寄希望于氧化铝厂的保安发现险情并上报公司领导,可是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什么动静。他又觉得这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点火,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天渐渐黑了,小杜却再次提心吊胆。看得清黑烟的时候,不论一股还是两股,他心中尚且有底,现在天黑看不清了,他反而心惊胆战了。他真的害怕黑烟越来越多,火势越来越猛—虽然他至今还瞧不见任何火势。
小杜最终还是拨通了保安科科长的手机。正在棋牌室打牌的科长果断的报了警,并把情况报告给氧化铝厂厂长,正在喝酒的厂长再报告给W公司的总经理。总经理正在酒店跟情人约会。总经理一把推开情人,“着火了,我得去看看。”小情人酸溜溜的说,“不会是后院起火了吧。”
三级领导几乎同时赶到了现场,因为他们三人是从同一所高级酒店出发的—科长从前门出发,厂长从后门出发,总经理则是从地下车库出发。渤海湾地区该是一处多么落后的穷乡僻壤,酒店数量竟少到了这个地步。
刚刚毕业的蒋喻林哪见过这等气势磅礴的一字长蛇阵,瞬间惊呆了。七八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蜿蜒盘旋在厂里的主干道上,好比一条浑身发着光的长蛇。但这条蛇明显智商不足,不然怎么把尾巴放在前面,脑袋搁在最后面呢—闪着大灯的大型消防车鸣着警笛,紧跟其后。
消防队队长怀疑这是一起团伙纵火案。不然怎么解释前面的几辆轿车无论怎么鸣警笛,都不肯让路。一定是故意挡住去路,拖长救援时间。
各级小领导们顾不得上身后的消防车,一个个急红了眼,都想第一个赶到火灾现场,争着抢着要在总经理面前露一手。可是蒋喻林并没有给他们这次机会。
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火堆,火焰只有半米高,火堆范围也不过五平米。不是大家想象中的熊熊烈火,更没有科长报案时说的火光漫天。
总经理下了车远远的望了一会儿,好像对身边的小杜说了句什么。小杜快跑过去,围着火堆转了一圈,用钢筋把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铁罐提了出来。小杜展示给在场所有的人,“就是在这个东西,冒出了一大股黑烟。”
所有人都聚集上去,很快辨认出铁罐里装得是沥青。呛人的气味弥漫于周围的空气中,小领导们走近后,又捂着鼻子离远了。蒋喻林一直以为这种刺激性的气味来自燃烧的塑料。看到领导们捂住了鼻子,他也象征性的离火堆倒退了几步。
厂长板着脸问,“你是哪个车间的?”此地处在陪烧车间的焙烧炉骨架下面,蒋喻林又戴着焙烧车间专属的蓝色帽子—傻瓜都会用的相机叫傻瓜相机,傻瓜都知道的事还提问却不能叫傻瓜问题。他是厂长,不是傻瓜。以往遇到此类事件皆是下面的车间主任或者安全科长等人来质问,厂长站只管在一旁听。现在总经理来了,厂长只好亲自出面,脑袋长期不用有点儿生锈在所难免—问了一个傻瓜式的问题。
蒋喻林如实回答,焙烧车间。
可能是喝了太多的酒,厂长打了一个饱嗝,“你知道你烧得是什么吗?”
沥青刺激性的气味都没让蒋喻林有捂鼻子的冲动,厂长的饱嗝却意外的做到了。蒋喻林下意识的用手碰了碰鼻子。想到这个动作可能会引起领导反感,又迅速把手放了下来。“我烧得是施工队剩下的废木头,”他急忙从口袋掏出动火票,拿给厂长看。蒋喻林记得老赵叮嘱他,如果有人问点火的事,就给他看动火票。“这里都有厂长的签字,不信你看。”搬出厂长这个大靠山,蒋喻林心里有底了。
“我就是厂长。”厂长轻轻咳嗽了一声,“动火票上写着让你烧沥青了吗?”
就在这时,老赵赶了过来。老赵认出了厂长,急忙问蒋喻林,徒弟,怎么了?
他是你徒弟?厂长问。
他是我徒弟,刚进厂还不到一星期。老赵回答。
“他烧沥青了,你知道吗?”厂长已经不耐烦。
老赵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两秒钟。
厂长估摸着现在往回赶,酒场还散不了。瞥了一眼蒋喻林和老赵,走了。
总经理上了车,打开车窗问,你刚才说他进厂多长时间了?
五天。老赵伸出右手掌,前后比划着。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火灭了!”保安科科长全程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今天晚上玩炸金花净输钱了,原来是身后烧着一把火哪。
蒋喻林嘴上说着去找水,可是神情慌里慌张,动作也极不协调,眼睛向西看着,脚步却往北去。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什么也没找到。
老赵大声喊道,“慌什么慌,大不了咱就卷铺盖走人。”
蒋喻林一到厂里就听闻W公司惯用罚款的惩罚手段。他以为今晚这件事也就罚个款,顶多多罚点儿,现在听了老赵的话,心想原来还有更严厉的。蒋喻林顿时泄了气,大脑一片空白,更加找不到水了。虽然他的脚下就放着一桶水。
“灭火不需要水,用地上的沙子就行。”老赵喊住了蒋喻林。
老赵从容的点上一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憋了好久吐出一个散了架的烟圈。他递给蒋喻林一支,蒋喻林说他不会抽烟。老赵说,不会抽好啊,我来教你抽烟吧。
不枉蒋喻林喜欢它一场,那个超大打火机轻轻一点,香烟就着了。大学的室友也曾多次怂恿他抽烟,不过都败在第一步上—蒋喻林无论如何也点不着香烟。第一步异常顺利,接下来就可以走得悠然。
两人像是把刚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老赵专心致志的教着抽烟,蒋喻林一心一意的学着抽烟。蒋喻林最终学会了抽烟,并且只用一夜的时间便把老赵的独门绝技吐烟圈学到了手。
蒋喻林突然想到,厂里禁止抽烟,被抓到要罚款。老赵睡眼朦胧的说,去他的罚款,大不了咱就卷铺盖走人。
蒋喻林清楚的记得,这句话老赵今晚说了不下五遍。他猜不准老赵是否真的动了这个念头,但他清楚自己是真的在这样想了。蒋喻林想到了回家,想到了董蓝。他要离开渤海湾,离开铝厂。他又问老赵要了一根烟,学着老赵的口气,大不了咱就卷铺盖走人。
那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老赵突然清醒了。
“咱们这算玩火自焚吧。”老赵揉了揉眼睛,问。
“不,这叫引火烧身。”蒋喻林打了个呵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