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妮说,你一直在利县城么?今天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呢?
何丽说,我一直在城里。今天闷得慌,出来走走,走得远了点儿。你。
她不知该如何发问。
李三妮抱着膝头眺眼望一眼无垠的麦田说,我的情况么,一言难尽了。你如果有时间我说给你听听吧。不管怎么说,我们姐妹俩也算有缘,是不是?是有缘!她们曾经是一路人。
何丽说是,想听听旧日同伴如何对待人生。
李三妮叹口气开始陈述她的身份的改变了。
她老家在距利县城三百里的农村。兄妹七个。家境是否窘迫。她的容貌不但在姐妹中十分出众,就是在方圆几十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她是家中的秀才有幸上完初中,并且上了半年高一。她发誓要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可是父亲去一趟城里回来后她就泄气了。
父亲说,别上了,回家也能给你娘帮帮忙。上了大学又能怎样?看不见城里的学生毕业几年了分配工作也很难吗?你还想考清华大学,考到哪里都不行!从哪儿来还得回哪儿去。明天就不要上学了,生就土里刨食的命。人老几辈子都是这样。
父亲一席话粉碎了她所有的梦想。
她哭着哀求父亲。
父亲说,儿呀!不是爹想耽误你的前程。加上你爷爷奶奶咱家一共十二口人。你几个哥哥还没成家。这负担不轻呵!你上学不但不能帮家里的忙还得让家里欠一大笔账。你也这么大的闺女了不觉得有愧么?
她哑口无言。
知女莫如母。母亲安慰她,儿呀,娘知道你心高眼高一心想当人上人。可也不一定得上学呀?将来娘给你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到那时。
她无心听母亲说什么就跑进卧室栽倒床上哭泣不止。父亲说,哼,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本事自己混去!父亲说的实际是气话。
三天以后,她真的离开家自己到外面混了。像她这么一个没有一技之长年轻貌美的女孩闯入一个从未涉足的花花世界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很快,身无分文后她没脸也没胆回家了。20岁那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她终于走向街头暗娼行列,充当某个男人的临时夫人了。她无数次自我安慰,吃着喝着拿着穿着戴着,这不叫出人头地了么?还用什么功考什么学呢?
说到这里李三妮脸上露出自我解嘲的微笑。何丽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以前还真不了解。那么,你怎么认识田中的并且与他结婚了呢?我没有想到你会嫁给一个。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个很出众的女人。
李三妮告诉何丽,她很快在夜总会认识一个大她30多岁的老板。一支舞曲告一段落老板就提出长期包租她,试用期一个月。
她答应了。
曲终人撒她随老板回去的路上想方便一下,便请他稍候径直走进女厕所。从另一个门出来后她想瞧瞧捂住他的眼睛和他开个玩笑。她蹑手蹑脚凑上去听老板正在手机里和对方侃价,行!4000元,可不许反悔呵?先玩玩她再说,对。我们正在路上。她方便去了。
愤怒的李三妮流下屈辱的泪水。
玩玩她,原来她充其量不过是个玩偶、花瓶罢了。明白这一点她顿有种撕心裂肺的痛处。老板要卖她。
她正要质问那个愕然转身的老板。他却先发制人了。他一把抓住她的领口说,好哇!原来你在这里。我可抓住你了。快把我的金戒指交出来不然我跟你没完!咱上公安局,走。他啪啪给她两个耳光。
她被打晕了。
她拼命挣扎。
人们纷纷围上来看个究竟。
老板说,诸位,大家都来评评这个理。刚才在歌舞厅她硬缠着要和我跳舞,结果乘我不备把金戒指偷跑了。我那个戒指含金量四个九,重量是12.5克,上面刻有一个财字。周围有波浪花纹。再不交出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李三妮又气又急又羞。
她说,没,我没。
一个男人说,刚才我和我女朋友唱卡拉OK时就看你硬缠着人家跳舞还不承认呢。看这老先生也是好人。你还给人家的金戒指他不就放开你了么?他女友也说,是呀,你就还给人家呗!
李三妮说,我就是没拿。不相信你们可以搜。说着她就流下屈辱的泪水。
搜?行!搜不出来我给你这个小姑奶奶当众磕十八个响头赔罪!
男人一下子从她连衣裙的兜里掏出一只印有财字周围有波浪形花纹的金戒指。男人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捏着那个戒指在众人的议论中绕场三圈。在每个人都过目之后老板得意地说,看是吧!谁也没有冤枉你。年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要当贼,还贼喊抓贼呢!刚才还骂我耍流氓!
一个老者批评李三妮,姑娘,你咋能说这没大没小没廉耻的话呢?耍流氓?他比你爹年龄都大吧。
李三妮捂住脸只是哭。
老板戴上那只推搡的时候塞在她兜里的金戒指,顺手抽她一个耳光,骂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我是谁!还要打。
住手!
此时田中站出来抓住他的手。
老板说,哪来的野小子敢管老子的事?她偷我的金戒指我为啥不能打她?
田华在旁边帮腔,你不能打她。她是女人。
老板想发作但看看弟兄俩高大的身躯有些怯懦。他拨开水泄不通的人群悻悻地走了。男主角一走围观者也一哄而散各奔前程。李三妮坐在地上只是哭泣。田中说,别哭了,天晚了快回家吧。
她说,我没偷。
田中说,听着也不像。如果真的趁跳舞时偷走他的金戒指他会没有发现么?
李三妮听他这么一说愈加哭得厉害了。田中怜悯地说,别哭了。我们兄弟俩送你回家吧。你别怕,我们是郊区的农民,农闲时做点生意。都是好人。
她说,我没有家。
兄弟俩面面相觑。
她说,你们走吧。谢谢你们。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她低头站起来往前走。
田中说,你去哪儿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她走一步呻吟一声蹲下来。她崴住脚了。
田中说,要不,我们带你到家里住下吧!你放心,我们还有一个妹妹和你做伴。她凭什么去一个陌生人家中呢?她没有点头。可她也没有摇头。
最后,她还是跟他们走了。
这一走,竟是与过去的生活的永诀。
不久,她嫁给田中了。
何丽听完她的自述倚在树干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何丽感慨万千。人啊,人。
李三妮问道,你来的利县城一直住在哪儿?这么长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呢?我很长时间不见你了。
何丽苦笑着摇摇头。
李三妮不再追问。
俩人沉默了许久许久。
何丽叹一口气说,老实说我对你的抉择感到十分震惊。你幸福么?
李三妮说,当然幸福!这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实实在在的生活。那种浮萍漂泊流浪的日子,我实在过怕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儿不寒而栗。往事不堪回首呵。他们一家人对我都很好。我感到十分充实。真的。
她表情真挚语言诚恳使何丽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丽对她的人生观不难理解。这男耕女织的日子也许真是属于她的实实在在的日子吧。那么,何丽是否也要结束对所谓荣华富贵的疯狂追逐步入李三妮的生活轨迹呢?
何丽茫然。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已经对昨天的追逐产生了怀疑。她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的昨天、今天与明天,肖璐和李三妮的昨天、今天与明天。这些,也许对她的抉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此刻,她正站在十字路口徘徊思索。人生的道路固然漫长,但最关键的往往只有几步。这几步走好走坏事关重大。
我们祝愿何丽走好。
这倒并不是说她非走李三妮的路不可。每个人的情况可以相似却不可能相同。正像世上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贫穷不发达的国情注定我们是开拓而不是索取的一代。这一点何丽终于意识到了。
何丽不再迷茫。
她站起来甩甩发麻的双腿,脸上有一种罕见的平静。
李三妮不打扰她这种平静。
李三妮拿着随身携带的未织完的婴儿毛衣飞快编织起来,那娴熟与潇洒完全是含而不露的少妇派头了。何丽看看毛衣又把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李三妮迎着她的目光含笑道,五个月了,可能是个女孩儿。我和他爸都喜欢闺女。孩子满月后我准备抱着她和她爸回娘家看看。我爹我娘不知老成啥样了。
她笑容恬淡语调平缓全然没有昔日不可一世的张狂风骚了。环境可以把人改变得面目全非。李三妮继续低头飞快地织毛衣,织出的花样十分好看。何丽会织毛衣,但从来没有亲手织成过一件毛衣。也许只有李三妮这样心如止水的家庭妇女才能真正坐下来千针万线织就一件毛衣吧?
何丽真有点妒忌她。何丽在盼望着平静的生活。
何丽突然产生一种收回心猿意马认真坐下来织一件婴儿毛衣的愿望。这也许是潜伏的母性与生俱来的柔情吧?何丽很想投入一个她爱过并且爱她的男人的怀抱,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爱巢。
当然,那个男人不是丁万代。
丁万代在她心中已慢慢模糊仅仅是一个不现实的代号。
夕阳西下。何丽要走了。她耳畔似乎传来一支旋律哀婉动人的歌曲。
此时,为什么会想起这支并不流行的歌曲呢?是歌词意境符合她的某种心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