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面的天已破晓,但石室中的三人却无日无月,计天奇躺在地上,紧紧闭着两眼,嘴角牵着一丝方才服下的软膏,宿冬尘头一次以笔救人,冒险点穴,深浅不如平日练武,他也没有把握计天奇何时才会转醒。整间石室里只有云清的脚步声,鞋底磨着地面的沙沙声萦绕着四面石壁,每走到一面墙云清就停下来,谨慎地试探着有无任何机关、暗门。宿冬尘盘坐在地,认真的将那卷悬壶江郎三十六式反覆细读,不时提笔挥动临摹卷中点的穴手法。
云清绕着石室,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忖道:“在这种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的鬼地方过日子,也难怪孔探天后来变得疯疯癫癫了。”
走到他们刚踏入石室的窄道前面,云清以手抚着那道原先看起来吻合得无缝插针的石壁,竟能在拼出一首七言诗之后开成一条容人通过的幽径,那么下一条出口,想必也是看起来密合的如同一片浑然天成的石墙才对。
刚想到这里,忽听得宿冬尘惊呼一声道:“好烫!”
云清转头望去,宿冬尘以手抚着计天奇的额头,忧色溢于言表。云清赶紧凑上前,扯下一块布来,淋上点水,轻轻盖在计天奇头上,刚放上去,就觉得一股温热透过湿布传到自己的掌心。
云清失声道:“怎么烧成这样?要是还不冷却一下,天奇的脑子迟早会烧坏的。”
宿冬尘皱着眉头,呼拉一声将书卷长长展开,两眼奔雷般扫视着上头的文字,深怕计天奇这么烧下去,只怕就算苏醒也瘫痪了。
其实计天奇并没有中毒,但凡服下七彩天窍膏的人,都要头疼脑热上几个时辰,因为开窍的催化需要肉身的配合,脑门才会发烧,然而计天奇这样驽钝憨愚之人,效用的催化与原先的智识有一大段落差,身体负荷不了如此突飞猛进的变化,脑袋才会像火烧一样地烫,然而若熬不过这一关,计天奇也可能因此烧成瘫痪的残废。
“有了!”宿冬尘指着某一节文字高呼,一手按着计天奇的身子,一支笔不疾不徐的往穴道点去。
计天奇虽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但是身子是热是冷,脸上的颜色仍不会因此而失去变化。方才他在昏睡中只觉得像在火炉里烧烤一般,就像幼时不懂事的把手往铁锅上贴,顿时烫得含泪欲泣,宿冬尘这么一按、一点,身子立刻感到无比清凉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恢复成安详的模样。
云清拿起湿布,擦了擦计天奇从头到脚逼出来的热汗,换过一次水,又给计天奇盖上。好不容易松一口气,云清向后跌坐下来,才发现自己也急出一身冷汗。虽然化险为夷,宿冬尘眼中仍隐隐透着忧色,在计天奇转醒之前,还会有何情况都难说得很。
要说傻人有傻福,老天冥冥之中自会照看,真有三分道理。计天奇在几个时辰之内已渐渐转醒过来,几次张口欲言,又扭头昏沉睡去。然而宿冬尘与云清见到此景,已是欣喜万分,云清又重新走动起来寻找出口,宿冬尘心中一块大石也终于放下,更能平心静气地翻看那卷书,不时以新学的手法帮助计天奇更早适应身体变化。
四个时辰后,计天奇已能坐起来,两眼虽仍垂着,脑子也依旧昏沉,但是身体的饥饿却是再不需思考的反应,口中嚼着干燥的大饼,不发一语地发愣。云清则是在石室内四处摸索,似乎已经找出一些重见天日的端倪。
“宿叔叔,我头疼得厉害。”这是天奇转醒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你之前服下了七彩天窍膏,然后就昏了过去,也许之后会好点的,我再帮你调理调理。”宿冬尘以一种慈祥的笑容笑着,欣慰之情写在脸上。
计天奇闭上双眸,调息呼吸,虽然脑袋还有些沉重,却已经能感觉到身子轻盈了些许,鼻息吸吐之间的感受越加清晰,进而皮肤感受到衣服布料的包围,还有火炬传来的热度。计天奇虽不曾达到僧人入定的境界,此时天然的眼观鼻、鼻观心,已与入禅相差无几。
同一时候,云清来回翻找,发现石室中央的那口石棺,靠着尸骨脚底那面,棺面上头的图案不是雕刻而成,竟是镶嵌上去的,细微的隙缝虽与另外三面的雕刻别无二致,然而经过千年的风化,两个不同的物体即使缝隙再小,只要不是吻合贴上,交界处必会风化得有些圆滑,若非这个原因,换作宿冬尘也发现不了这个机关。
宿冬尘已将那卷悬壶江郎翻阅得差不多,刚替计天奇调理过,问道:“天奇,你现在觉得如何?”
“好多了。”计天奇睁开眼,一双清澈的双眸望着宿冬尘道:“不光好多了,比过去十来年都好得多,脑子不再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看什么都清晰、明朗了起来。”
若非知晓七彩天窍膏的效用,又亲身经历过这些事,宿冬尘再也不会想到计天奇能把话说的这般清楚明白,心中不由得也暗暗称奇,一方面又认为完成了计沧海的托付,对扬州计家也是好事一件。
云清还有点半信半疑,走过来向计天奇问道:“天奇,你是真的开窍了吗?”
计天奇笑了笑道:“云哥哥,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觉得以前想什么都容易堵住,要不就是含糊不堪,现在虽说不上醍醐灌顶,倒是耳聪目明了不少。”
“哟呵,天奇这孩子会说成语了,看来膏药是真有奇效,我们三人差点把命送在这里,也算是值得了。”云清啧啧奇道,又忍不住调侃了起来。
计天奇苦笑道:“云哥哥莫要取笑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计天奇不光脑袋,似乎五脏六腑都明白了过来,唯独身体可能还因为穴道酸麻着,行走有些不便。宿冬尘搀着计天奇,跟在云清后头,云清领着两人来到石棺的底端,以眼神示意宿冬尘,要是拉开机关后有何动静,宿冬尘立即拉着计天奇退开,三人朝向之前石壁中的小径避难。宿冬尘点点头,表示已做好万全准备。
云清两手扣住镶在石棺上的华美花纹石板,轻哼一声,指节使劲往外扳,这才让石板轰隆隆挪了几分,云清憋住气,双手使劲再拉,拉得指节都隐隐发白,两脚如木桩一般钉在地上,石板轰隆作响,才将整块石板拔了下来。
宿冬尘定睛一瞧,石板后头是以手腕粗细的石柱插在石棺上,石板一拔下来,下面的几个洞眼立刻就陷了出来,只听见呼隆声从棺内传来,躺着尸骨的内棺往下一沉,扬起一片掩人耳目的灰尘,对面的一处石壁就如同之前七言古诗的机关一样从中分开。
当尘埃落定后,三人才看见对面石壁的出口,脸上都现出了欢愉的表情,这一趟走来惊险万分,云清只道计天奇傻人有傻福,睡梦中无意间解开石阵谜题,不然连宿冬尘都束手无策、进退无路,他们就真的要丧命于此了。宿冬尘一路回想起来,仍觉得妙不可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计天奇还享受着宛如重生的感受,还不曾回想这一路的奇遇。
宿冬尘吩咐道:“走吧,把包袱收拾一下,应该没多久就能出去了。”
三人将物件收拾打包,宿冬尘将那卷悬壶江郎三十六式放入怀中,此后他腰间的这两支笔便不再只为防身,更能以此及时救人。计天奇捡起那盒原装着七彩天窍膏的木盒子,不发一语地望着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清捡起原先宿冬尘拿起的信笺,问道:“宿前辈,这要放回棺内吗?”
计天奇自打醒来后还没看过那封信,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云清答道:“就是写棺材内这三个东西的用处,其他没写什么。”
“哦?那地上那坛酒是什么?”计天奇听云清这么答,就想起总共是三样宝物,却一直不知道第三样宝物的功效。
地上那坛密封的酒,自从宿冬尘拿出来后还没有人碰过,一直稳稳地摆在那里,除了前些时候计天奇昏死过去,宿冬尘犹豫是否用来解救以外,三人几乎把这坛酒给忘了。
“你说玲珑归真酒吗?我看看……”云清捏着信笺往下读,念道:“玲珑归真酒,用以化七彩天翘膏之效也。只是七彩天窍膏的效果这么好,怎么会有人想化去它的功用呢?”云清说着,眼角瞟了瞟计天奇。
宿冬尘一边收拾,一边嘱咐道:“天奇还是收着吧,也许日后真有他用也未可知。”
“嗯,也是。”计天奇点点头附和,弯腰就把那坛玲珑归真酒捧了起来。
计天奇正要收到包袱里时,心中起了微妙的变化,两手端着酒坛子,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如果有一天喝下这坛酒,就要再回到过去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整天被人指指点点是个扬州的出名傻子、计家的拖油瓶,那为什么要让这一天可能到来呢?
如果想要永远保持这种清爽的状态,该多好呢?
计天奇抬眼瞧了瞧宿云二人,都正忙着收拾、打包,瞧都没瞧计天奇一眼。计天奇心里蹬蹬跳着,一颗心仿佛摆在耳边似的震耳响,他轻轻地捧起那坛子酒,静静挪着步伐走到棺材旁边,再回头朝两人望一眼,就悄悄地把那坛子酒放回棺材内。
如此一来,就能永远这么舒服的活下去了。
计天奇为了不让宿冬尘发现自己的举动,还把那玲珑归真酒的坛子掩在尸骨压着的破布底下,若非凑近去看,是绝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计天奇两手正提着布掩盖着,忽然看到这干尸的头盖骨下,枕着一个卡榫,是原来宿冬尘从中抽出书信的地方,现在信笺在云清手上,卡榫就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机关?”计天奇心里好奇,伸手就去抬开江淹的头骨。
刚抬起三寸,原先压着的卡榫嘎噔一声翘了起来,紧接着传出长长的嘶声,棺材周围浮出一层淡黄淡绿的雾气。计天奇不知发生什么事,赶紧就将江淹的头骨放下,那嘶声却依然长鸣。
“怎么回事?”宿冬尘听闻怪异的声音,立刻抬头向棺材处望去。
只见石棺周围随着嘶嘶声响冒出一种似黄似绿、不黄不绿的烟雾,很快的弥漫开来,就快要将计天奇包围住。云清也听见了怪声,抬头也望见了这个景象,正要迈步去拉开计天奇,只见宿冬尘以垫步凝腰,奔雷一般的窜入毒雾中,一把扯住计天奇,猛力将他拉出仍不断漫延的毒雾。
“宿前辈,快走!”尚未自烟雾中脱离出来,宿冬尘忽听得云清大呼。
宿冬尘刚拉着计天奇离开那片毒雾,睁眼就看见原先打通的出口前开始崩塌,几颗原先就堆砌好的巨石一颗一颗砸将下来,眼看就要把出口给堵上。云清已将信笺收入怀中,拉起地上几袋包袱翻过落石,在走道上呼喊宿冬尘。宿冬尘拽着计天奇,抬手将他往出口掷去,自己一个滑步翻身旋起,眼看就要跃至通道内,一块巨石已经硬生生压下,就要把他给砸成肉酱。
“咣当!”一声巨响响起,通道内一片黑暗,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