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清晨,太阳迟迟不肯露头,林子里罩着浓浓的雾气。田埂蜷缩着身子,紧盯着近前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上冻的土地硌得他的脚掌生疼,他低声地骂着,伸出像树皮一样干裂的手掌,拽了拽腰里的麻绳。那麻绳在浓雾里延伸着,另一端立刻就发出一阵急促的声音,“滴滴嗒嗒”的还和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在四周回旋着,倒给这个早晨平添了几丝生气。他站了下来,把驴子拽到近前,抚摸着。那驴子不停地摇着头,嘴里头“噗噜噗噜”地喷着热气。田埂叹了口气,在驴头上拍了拍,继续向前走去,那头驴子就又淹没在浓雾里。
田埂把手对抄在衣袖里,抱在胸前,闷声不响地走着,他又思量着昨晚和婆娘商议的事,不知不觉的,就出了林子。这个时候,太阳出来了,四周围有了些个暖意,眼前那条平整的公路,也显得柔软了许多,一点也不硌脚,走在上面速度也快了起来。
他们到达的时候,集上的人还不算多,田埂占了个地界,揣起袖子蹲在那里候着。驴子在他的旁边“噗噜”着,那白气哈在他脸上,暖暖的。田埂琢磨着周围的人,心里盘算着给驴子找个好的买家。这时,来了一个络腮胡子,看了看驴子的牙口,打听起价钱。田埂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没有忙着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买这驴子干啥用?”
络腮胡子一愣,说:“你问这干啥?我拉石头用,咋了?”
田埂说:“那我不卖,那活计重,它吃不消哩。”
络腮胡子皱起了眉头,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到底是想卖不?” 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随着太阳的升起,人渐渐地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热闹得很。田埂占的地界好,一会工夫,又来了好几个问价的,可都让他给气跑了。他不着急,心想,即便不卖,也不能让这自己一手喂大的驴子去受苦。正想着,走过来一个老汉,仔细端详着驴子。
田埂说:“你用它干啥?”
老汉说:“没啥,就是套车进个杂货啥的。”
田埂听了心想,这个行,看着老汉人也厚道,对牲口肯定错不了,就说:“你就买去吧,价钱随便你。”
老汉听了倒犹豫了,心道哪有上来就让价的,肯定有啥门道,他又看了看驴,转身走了。
这一来,田埂倒着急了,他一把拦住老汉说:“先别忙,你再看看,这可是好牲口,你说个价钱来听听,这驴今天就卖给你了。”
老汉说:“你这人,人家不买咋还硬卖呢?”
田埂连连赔笑,说:“您再看看,您再看看。”
老汉说:“我就是路过看看,没想买,再说我也没带啥钱。”
田埂说:“没事没事,你先把牲口牵下,我跟你去拿钱。”说着就把麻绳往老汉手里边塞。
老汉搪塞着说:“大兄弟,你是遇到啥难处了不?”
田埂一听这话,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看了老汉一眼,就一股脑地把事情说了出来。老汉听了,不住地点着头,他又一次端详起驴子,末了对田埂说:“中,你说个价钱,我一分不讲,也算为娃尽一份心,你就在这等,一个钟头我就回来。”
田埂看着老汉的身影,心里头一阵窃喜,庆幸自己上来就遇见了贵人,也赞自己这事情办得漂亮。他心里想着,脸上就乐开了,这一乐,也就有了食欲,于是牵上驴去找吃的。他喜欢喝“陈家铺”的老豆腐,吃“大个子”的炸糖饼,这两样东西搭配着,香喷喷、甜丝丝的,又好吃又管饱,真是不错。吃完了,田埂的身上越发的暖和起来,他抹了抹嘴,问了个钟点,见时间还早,就四下里转悠起来。他想,等下拿了钱,给娃们每人买一套上学的家什,再弄上些年货,也大大方方地从村口进,等孩子们跟在后面,就多撒上几把糖豆,也算拾回个面子。想到这里,他高兴了,就迈开大步站到那里等着老汉回来。
田埂掏出烟袋,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不时的就站起来朝老汉走的方向望上几眼,他的心里头焦急得很,只想赶紧把这事情办完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他不停地跟边上的人打听着钟点,那人终于不耐烦了,说:“你这人,刚问了又问,大白天就急着回家找老婆?”田埂心情好,也不吱声,冲人家“嘿嘿嘿”地笑着。
那人看他厚道,就跟他搭上腔说:“驴有买家了?”
他点了点头。
那人说:“那还急个啥?好饭不怕晚。”
他又点了点头。
这时候,斜对过的空地上忽然间热闹起来,人围得水泄不通,不时地从里头传出男人们的笑声。那人说:“老哥,给咱看着点牲口,我去瞧瞧。”田埂点了点头,又站起来寻那老汉。
一袋烟的工夫,那人回来了,乐呵呵的,脸面泛着红光,他说:“那边有热闹,你不去瞅瞅?”
他摇了摇头。
那人说:“你不去瞅,这遭可算是白来了。”
他说:“为啥?”
那人说:“你知道那是干啥的不?”
他说:“干啥的?”
那人说:“拉洋片的。”
田埂听了,撇了撇嘴角,“哼”了一声,说:“我当是个啥,那玩意有个球看头!”
那人说:“你知道个啥!今天这西洋镜里面可大有文章哩。”说完,做个神秘兮兮的表情,冲他挤着眼。
田埂说:“你倒说说看那里边有啥?”
那人说:“光说有啥用,你得自己去看才过瘾,你只管去,我给你看这牲口。”说完就转过头去,和别人聊上了。
这一番话,把田埂说得心里怪痒痒的,他想,那里边还能有个啥玩意?越琢磨心里就越痒痒,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那人看了看他,笑着说:“没事,尽管去。”
田埂又跟他问了个钟点,见离老汉说的还有半个钟头,就问那人说:“看一回贵不?”
那人说:“不贵,看个洋片能要几个钱?”
田埂就放心了,他牵起驴朝那边走去,那人在后边喊:“你还牵驴干啥?我给你看着丢不了。”他装作没听见,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信得过我,我可信不过你呢。
凑到人群跟前,田埂就听见里头的人们叫唤着,拉片的人每比划一下,他们都要叫唤两声,那声音跟刚才那人的一模一样,没个正经调调。田埂就往前凑合,可人忒多,半天连片箱子都没看着。他有点着急了,把麻绳绑在腰里,瞅着个人缝就钻里进去。那驴在人群外面“噗噜”着,喷在别人脸上,引来一阵叫骂。田埂没有理会,见一个人站起来,一屁股就坐了过去,把眼睛往里边一瞧,有一个大姑娘,长得怪俊的,那眼神还怪勾人的。田埂看得正出神,只听见拉片的一声吆喝,“刷”地换了片子,还是那个大姑娘,可身上的衣裳就少了一件,露出了白生生的脖子和两个圆圆的肩膀头子。乖乖,田埂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心想,这拉片的可真能琢磨,这时候,“刷”地一下子,片片又换了,那大姑娘的小花袄不见了,露出了里头的红布兜兜。老天爷,田埂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觉地也跟着那帮人叫唤了起来……
等看完了一场,田埂站起身来,就觉着脑袋瓜子晕乎乎的,心里边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晃悠着朝外面挤,边挤边拽了拽腰里的绳子。这一拽,他可傻眼了,那一头轻飘的就到了手里,麻绳齐刷刷地断开了,散成好几股。他只觉耳边“嗡”的一响,眼睛里头也冒起了金星,他傻站在那里,紧紧地攥着那条麻绳,愣愣地说道:“驴。”
田埂就像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蹿着,哪里有驴的动静,他就奔到哪里,人们也不知道他是咋回事,都站下来看着他。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嘴里不住地喷着白气,还发出些轻微的声响,听起来就像那驴子的“噗噜”声。他就这么样地看遍了街上所有的驴,他不甘心,可又不知道咋办才好,就只有这样不停地跑着。在经过卖驴那地界的时候,先前旁边的那人打趣他说:“你这老哥,看了个荤段子就至于烧成这样?满街跑着泻火。”惹得四周围一阵哄笑。
田埂终于站了下来,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吼道:“泻你爹了个球。”
那人见他急眼了,也不敢再回嘴,笑着冲他作揖赔不是。田埂转过身,软塌塌地走到路口,他的嘴里喘着粗气,脑袋瓜子一阵阵地发蒙,他不敢多想,可是又没法不想。那可是一头驴呀,家里的粮、娃子的学费,还有钱旺的礼可全出在那里,这下可咋好?田埂在那里愣了半晌,等气喘匀了,又掏出烟袋,蹲下身子吧嗒起来。他的心情就像眼前那堆结了冻的驴粪蛋,透心凉。他恨那贼,恨那卖牲畜的,也恨那拉洋片的,更恨他自己,娃都老大了,还盯着大姑娘看个没够。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大声地骂起来:“田埂呀田埂,你看你那熊样,还愣着干啥?一头扎进茅厕里算了。”
有好事的人从边上经过,就问道:“田埂是谁?”
他就瞪着人家大声吼道:“田埂是个傻逼,就是老子我!”
人家看了看他,心道,这人是有毛病咋的?就远远地避开了。
一袋烟抽完了,田埂又装上一袋,这时,那个卖牲畜的走了过来,说:“老哥,你这是咋了?”
他看了那人一眼,想起先前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驴子丢了。”
那人愣了一下,想说点啥,又打住了,看了看表,说:“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去跟政府汇报一下?”
田埂一听,忽地站了起来,心道,是呀,光顾着急了,咋忘了这茬?于是,他也顾不上招呼,就朝着另一条街上的派出所奔去。到了街口,他站下了,这里的人最多,把个街道塞得满满当当。他心里气恼,狠命地扒拉着旁边的人,终于看见了派出所的牌子,他的心里又有了希望。
走进派出所,田埂的心里一阵紧张,长这么大,他来这里还是头一遭。他站在院子当中,不知咋办才好。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女警察,他赶紧说道:“同志,我的驴丢了。”
女警察没有站下,随手指了指,说:“去那里说。”
他就走进那屋子,一进门就喊上了:“同志,我的驴丢了。”
那警察慢悠悠地说:“不急,过来备个案。”
田埂就一口气说了起来,登记完,田埂说:“啥时候能找着?”
那警察乐了,他说:“你这人,这事情还有定点儿的?看见没有,这里全都是丢东西的,回去等着吧,找着了通知你。”田埂探过身往过一瞧,老天爷,前头还写着黑压压的一片,不知道这队得排到啥时候,等挨上了,那驴恐怕都叫人煮熟夹了脆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