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猛地张开眼睛,喘着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刚才因为梦境而激动的心跳。
昨天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他被告知昏睡了一整天。
她下手还真狠!
就算已经醒来,为了健康考虑,他还是被强制留观一天。罗斯和乔伊在忙,伊芙因为记忆时间和现实时间不匹配,正在调整,他唯一能接触的相关者只有“凯斯”——然后他得知,卡斯贝尔失踪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约瑟夫对于自己又一次被隔离在真相之外的事实只能冷笑。
这一次倒不是罗斯他们隐瞒了自己什么,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被屏蔽在了知情人名单之外。他很清楚如果擅自对莉莉丝划定的范围出手会有什么后果,不如说从自己还留着一条命来看,她已经是手下留情,还因此给她自己留了足够多的遗留问题,完全不像她以往的利落风格,可见她多少还是顾及着“家人”的。
或者说,是因为有卡斯贝尔在,所以才会顾及?毕竟这次她既没有明显和布兰法恩敌对的行为,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行踪的表现,就是因为她这次是为了卡斯贝尔行动的吧?
约瑟夫突然有点嫉妒卡斯贝尔。
但是她把卡斯贝尔带走了,那不就和她说的要三兄妹一起去看望父亲的通知矛盾了么?
不对,卡斯贝尔不是哥哥,父亲也从来没有将卡斯贝尔视为儿子,否则就不会让自己当行政事务官了。所以要去见父亲的并不是卡斯贝尔……但那会是谁?
思考着这个问题,约瑟夫又迷迷糊糊的陷入了沉睡中。
突然间他感觉病房的房门被打开了,一名个子很高的男性走了进来,站在自己床边;应该是自己熟识的人,但却想不起对方的身份和相貌。这个人并没有试图唤醒他,或其他任何碰触自己的行为,仅仅只是站着,却让约瑟夫心里的不安陡增。
突然约瑟夫感觉靠着男人那一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背上,似乎有什么液体滴落的触感;液体有些粘腻,感觉的出来,不像普通的水那么流畅的滑落,而是沿着皮肤上的细小沟壑一点点渗开似的。没多久又滴落了一滴,约瑟夫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滴落的位置,紧接着第三滴也落下来。
仿佛是个信号,刚才还是滴落的液体突然变成了倾倒;液体是冰冷的,冷的像刚刚解冻的水,但约瑟夫知道这其实是来自人体内的……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正身处梦境。
一旦明白这一点,脑海中的一切就开始试图挣脱梦境。在和本能恐惧的拉锯之中,约瑟夫不可避免的意识到,如果他不尽快发觉这个男人的身份,他很有可能必须看到最后才能醒过来。
没有预兆的,男人的头掉了下来,但却并没有落地。男人自己伸手准确的接住了它,而明显已经进入了视野范围的对方的脸,约瑟夫依然看不清……或者说,是他拒绝看到那张脸。但男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已经没有了脑袋的这个事实,居然更进一步的将手插入胸口。
许多言语说不清的东西像挤破了的口袋似的,从胸口的破洞争先恐后的掉出来,落在约瑟夫的被子上,依旧是冰冷的,约瑟夫感觉自己像是被冰块所覆盖一样。
另一方面他也很惊讶,如此恐怖的情形,他居然还没有醒过来。
终于,那个男人不再自残了,但是原本只是站在原地的他,却突然向约瑟夫伸出了手。约瑟夫惊恐的看着那只手慢慢的靠近自己,突然间意识到,男人掉落的脑袋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情比男人之前的血腥表现更让他恐惧。
几乎同一时刻,男人的手触摸到了他的脸,捂住了他的口鼻。
会窒息而死的现实冲击着生物的求生本能,约瑟夫猛地蹬了一下腿,惊醒过来。
他到最后也没能发觉那个男人的身份。
呼吸尚未平复,门上却响起了敲门声。没等自己应声,来人已经开门进入,约瑟夫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小叔叔,还睡啊?”
“叫我哥哥。你的时间逻辑问题解决了?”
“没呢……不过只要承认有一天的记忆‘重置’时间就可以了。但是有不记得的事情还是很讨厌,所以‘凯斯’和乔伊都统一提供他们的记忆供我重构了。”
没用的,约瑟夫心想,最重要的那十多分钟将永远遗失。不留痕迹的达成目的,这才是莉莉丝的风格。
突然想起困扰自己的问题,约瑟夫开口问伊芙。
“妈咪说让我们去看父亲,你知道了么?”
“知道啊~乔伊说过了。”
“你觉得她说的‘三个人’是指谁?”
伊芙看上去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的歪着脑袋:“我、小叔叔,还有爹地嘛!”
“但是卡斯贝尔现在不见了,而且是被妈咪带走了。”
“他们不是先过去了吗?”
“既然要先过去,为什么不跟我们打招呼?而且如果不打算让我们知道就先过去,又为什么要说‘三个人’?”
“因为要偷偷的去,不能让人发现吧?”伊芙托着脸颊,“但是我们知道没关系啊!因为是‘家人’嘛!”
困扰所有人这么久的问题居然就这么简单的被解答了。约瑟夫顿时觉得自己执掌布兰法恩的行政大权长达七年,居然在读懂潜台词方面还不如七岁的小女孩,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确实,考虑到布兰法恩的现状,和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克劳德洛,还有他背后不知道在哪儿盯着自己等人一举一动的黑幕,隐瞒卡斯贝尔的行踪是最恰当的做法。
但是并不能单一的隐瞒,毕竟克劳德洛还是身处可以接触到内部消息的部门。
原本乔伊他们的计划是:先以半公开的方式对外宣布,行政事务官要出访罗什巴特,然后一号队队长将以事先安排访问事宜的身份先一步到达,与此同时,伊芙再一次携“翅膀”前往卡诺斯行政区;这样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三个可能的不同目标身处不同的位置,可以借此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目标。
但是莉莉丝的行动打破了这个计划,并且她还警告“家贼难防”,最好不要让伊芙去卡诺斯,将那边的事情全部交给那位内定的“未婚夫”处理就好。
所以伊芙将会和自己一起前往罗什巴特。
至于失踪了的卡斯贝尔,原本最让自己等人头痛的根源,在听了伊芙的解释之后,约瑟夫明白了莉莉丝的打算。
通过乔伊重新确认那天晚上的对话,其实她认为对方的目标只可能是“翅膀”或者卡斯贝尔,伊芙是安全的,因此将“翅膀”的问题甩给卡诺斯那边之后,她出手解决了卡斯贝尔的问题。
这是一条计中计。
第一步,被多数人所知的事实是,卡斯贝尔将会比约瑟夫等人提前一步前往罗什巴特。
第二步,少数人所知的事实是,在约瑟夫和伊芙出发前,没有任何官方形式的访问团体前往罗什巴特。
第三步,只有极高机密的“天使”和当事人知道的事实是,卡斯贝尔已经以他们都无法掌握的方式,抵达了罗什巴特。
虽然有点奇怪,不过这个道理基本上还是讲得通的。
所以,他们必须知道,这件事有莉莉丝的参与,而且与卡斯贝尔有关,不然这个事件就会和之前的空行车坠落事件一样,被定性为针对卡斯贝尔的恐怖袭击了。与此同时,约瑟夫也相信那两个人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否则就讲不明白为什么“小屋”里会呈现那种惨状,而且为什么有不能让自己等人“看到”的事情了。
约瑟夫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罗什巴特好好“拷问”一番卡斯贝尔。
“小叔叔又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回过神,对上伊芙有些鄙视的眼神,约瑟夫苦笑着摸摸她的头。
“没有的事!去拿梳子来,哥哥给你编辫子。”
昂起脑袋,故作傲慢的“哼”了一声,伊芙蹦蹦跳跳地跑出病房去护士站借梳子了,连门都没关。约瑟夫看着半开的门,又一次回忆起那个梦境。
梦里的男人,应该就是卡斯贝尔。
但是为什么在梦里,他却没办法意识到这就是卡斯贝尔呢?
摇了摇头,约瑟夫决定不去想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睡得太多有些僵硬的身体,走出门去找伊芙。
果然在护士站,他看到了正在和护士撒娇要糖果的伊芙,不由得会心一笑;看来这段时间伊芙已经和姐姐们都混熟了啊。
突然,护士盘在脑后的发髻松脱,长长的黑发突然散落在伊芙的头顶。
这一幕触动了约瑟夫,也让他想起了同样被他选择忘在脑后的一个违和的印象。
莉莉丝虽然被伊芙称作“妈咪”,但实际上,伊芙是坎贝尔教授通过人工子宫培育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莉莉丝极少和伊芙见面,在约瑟夫的记忆中,莉莉丝每次见到伊芙都只是在工作间隙,对碰巧在场的伊芙挥挥手而已,而且最后一次莉莉丝见到伊芙,应该是三年前,伊芙还在“天使”系统的适应中的时候。
所以伊芙对卡斯贝尔的依赖更强,她知道卡斯贝尔是她血缘上的“爹地”,也就是另一半DNA的提供者,再加上卡斯贝尔在“天使”中编号01的老大地位,她有这种心理依赖是完全正常的。
那么,前天见到莉莉丝的时候,两人之间那种亲密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她们什么时候感情变得那么好的?
“啊,小……哥哥,我借到梳子了!”伊芙看到约瑟夫的靠近,立刻抓着梳子跑过来,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高高的举着,“看,姐姐还给了我一个好漂亮的发带!”
约瑟夫看了一眼,那只是个普通的手工编织的普通发带,既没有信息束的独特光泽,也没有能隐藏晶体的装饰物。
他抬起头,向着护士微笑表示感谢,立刻就看到护士站里探出头来围观的年轻女孩子们都激动的红了脸,小声的尖叫着。
反应很正常,应该没事。
约瑟夫如此判断着,带着伊芙返回了病房。他坐在床边,让伊芙站在自己两腿中间,抓起她的浅金色头发,从发尾开始细细梳着。
“伊芙还记得妈咪吗?”
“记得啊。”
“上一次见到妈咪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记得啊,三年前嘛!那个时候妈咪是短头发呢!好帅气的!”
“伊芙喜欢妈咪吗?”
“喜欢啊!”
“喜欢妈咪什么地方?”
“很厉害!爹地有需要的时候都会帮助他!发现爹地有危险的时候,就算爹地不说也会帮他!”
由此可见,伊芙即便是亲近莉莉丝,也只是因为她是“帮助卡斯贝尔的人”的身份。这么一想,约瑟夫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忧很多余,不由得哑然失笑。
但冷静下来后,约瑟夫对这个回答所揭露的现实感觉到了意外,可是……事实的确如此。
很多时候,包括“天使”都会下意识的忽略卡斯贝尔,一方面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接受手术,而且是被改造最多的那个,如果有问题早就应该暴露出来了;另一方面正是他从来没出过任何错误。而站在约瑟夫的立场,这个和哥哥一点都不像的人,如果说自己和他之间有什么精神上的纽带在,那就只有同事或者战友这个身份了。然而不论是哪一种角色,卡斯贝尔都完成到了极致,在这一次的空行车事故之前,他会陷入困境这件事根本就不可想象。
但也是这一次的事件,让约瑟夫开始反省自己过往的言行,是不是太过有恃无恐了些。仗着有“天使”们可以撑腰,有最信任的桑克斯先生和克劳德洛在,布兰法恩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即便区域行政区试图像早些年那样突然发难,也要看看这边的脸色。
然而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对克劳德洛的信任已不再,桑克斯先生也接近退休年龄,“天使”当中,最能够依赖的卡斯贝尔被最琢磨不定的莉莉丝牵着鼻子不知道走哪儿去了,罗斯是个恶作剧不知轻重的,乔伊专精于数据整理分析却两耳不闻窗外事,盖迪恩虽然战场经验丰富,但在政治上却是个低能儿。
而伊芙……约瑟夫看着略低于视线的小脑袋……伊芙,还太小。
就算伊芙某天长大了,他也不愿意把这些烦心事压在她身上。
突然间,约瑟夫发觉一直以来他都泡在自己的世界里。到现在,对于同在行政厅工作的其他部门的总长和负责人,他只记得名字和相貌而已,对于他们个人的性格、习惯、处事风格、政治主张几乎一无所知。因为以前涉及到需要和他们打交道的事情,外交方面的都被克劳德洛揽去了,由于布兰法恩的主要产业几乎都是科研科技方面,所以内政问题基本都集中在科技部,桑克斯先生作为科技部秘书长也基本可以把问题都解决,最后会轮到自己手上的,都是些简单的收支平衡和民生民意反馈。
自从十五岁那年,因为母逝父危而不得不扛起行政区的执政大任,精神濒临崩溃边缘的时候起,他们就很小心的不让过于繁杂的问题传递到自己手边。
太自私了。
太幼稚了。
约瑟夫又想起了当他得知克劳德洛可能就是空行车事件的幕后黑手时,把自己关在首长办公室里时,却被莉莉丝撞开门的情形。
她当时应该把自己痛骂一顿的。
不,她一定是想痛骂自己一顿的,没有哪个身处如此要职却抛弃义务,像个懦夫一样只会躲藏和逃避的人,是能够得到原谅的。但她却仅仅是在推开门之后,站在逆光中等待。既没有催促自己站起来,也没有鼓励自己勇敢面对。
她仅仅是等待。像一尊神像一样,站在门口,仿佛如果门外有妖魔鬼怪闯入试图伤害自己的话,她就会将它们都挡在门口,全部解决一样。
但她站在门口,任由房间内黑着,任由走廊的光打出剪影,强烈的向身处屋内的人昭告自己的存在。
昭告光明和希望的存在。
最后,约瑟夫是自己从蜷缩的桌角站起来,走出去的。
出去之后,莉莉丝依然什么都没说,仿佛她等待的时间并不存在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转达了父亲的期望后就离开了。
她应该把自己痛骂一顿的。
把伊芙长长的浅金色头发编成漂亮的鱼骨辫,然后护士送给她的发带系好。约瑟夫深吸一口气,然后徐徐从口中呼出。
这花费了好几秒的时间。
“好了,伊芙,去把梳子还回去吧。”
“嗯。”伊芙结果梳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约瑟夫站起身,关上房门,开始更衣。
他换上了每天上班都会穿的那间金属灰的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