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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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苏辙(4)

本文悲惨凄切,却又吞吐不尽,其实是苏辙有意而为之。须知苏轼此次获罪,除了其与当朝力主改革的大臣道不相合,所以遭受攻击外,最直接的原因即是他在京城时连续上《上神宗皇帝书》和《再上神宗皇帝书》,集中对新法进行了大肆批评,在当时造成了很大影响。所以,苏轼就成为了新旧党争的牺牲品。而这种冤屈与神宗正在重用的革新派有关,所以苏辙无法言明,更无法针对那一方进行责怪。

为了恳求神宗师法明君仁圣之举免去苏轼的死罪,作者引用了汉文帝的例子。以前汉朝淳于意犯了罪,他的女儿缇萦请求朝廷将自己收为官婢,以此来赎她父亲的罪。汉文帝因此免了淳于意的肉刑。如今自己的真诚,虽然怎么也比不上当时的缇萦,但是当今陛下聪明仁圣却远远超过汉文帝。可以说用典非常贴切,又紧紧扣住了神宗的心理。其中有一句,“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其实是暗指苏轼所犯的其实是莫须有的罪名,期待皇帝能明察真相。

在构文上,因为是为兄长辩白,所以通篇围绕一个“情”字。无论是兄弟手足亲情、对君王的款款忠诚、冒死进言的不胜惶恐之情,还是满腹难言之隐的委曲之情,此时都一齐喷涌而出,浩浩荡荡,言辞激切诚恳,口吻却哀婉动人,催人泪下,实为难得。

后人评论

《宋史·苏辙传》:“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六国论

愚读六国世家①,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②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③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④用于秦而收韩,商鞅⑤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⑥,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⑦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

①世家:《史记》中的一体,主要记各国诸侯事迹。②山西:肴山以西地区。与“山东”的六国相对。③韩、魏:主要在今山西南部、河南中部。④范雎(jū居):秦国丞相,主张远交近攻,先取韩国。⑤商鞅:卫人,公孙氏,号商君,曾建议秦孝公伐魏。⑥刚寿:齐邑,在今山东东平县西南。⑦疆埸(yì亦):国界,边界。

本文是苏辙在嘉祐五年(1060)参加制科考试时的答卷。其《进论》有25篇文章,这是其中一篇。其父苏洵、其兄苏轼及清代李桢也作过《六国论》,阐述个人观点。

苏洵的《六国论》认为六国败亡的原因是由于“赂秦”,六国各自拿自己的土地去贿赂秦国,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来求得一夕之安,这种立论是有道理的,与当时宋朝皇帝对契丹、西夏一味输币纳贡而不思用武力抵抗,奉行屈辱的投降政策密切相关,可以说针砭时弊,很有针对性。与其父苏洵不同,苏辙的这篇《六国论》则是从地理军事形势着眼来论述六国灭亡的原因。借评论当年六国灭亡的原因,旨在让宋朝皇帝观后借古鉴今,汲取历史的教训,在对外政策、军事设防上有所调整。

文章的开头从自己阅读《史记》中的“六国世家”说起,陈述自己的读书心得。“窃怪”二字用得婉转、谦逊,表示只是个人意见,对地广人众的六国诸侯被西方地仅千里的秦国灭亡而感到奇怪。“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两句为下文分析六国的地理形势、作战策略作了预告,可谓细针密线。接着,作者才道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本文的中心论点——“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六国落到这般地步,要归咎于当时六国谋士的思虑疏略、见识浅薄,不明了天下的形势。

于是在第二段中,作者就把“自安之计”娓娓道来。作者指出秦与六国诸侯争天下,主要争夺的对象是韩、魏。因为韩、魏二国地理位置之重要,在战国时就已有人认识到,“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崤山)东之诸侯……”所以,完全可以利用韩、魏特殊的地理位置来牵制秦国,屏蔽燕、赵、齐、楚。

为了使自己的论证更加有力,作者还举了秦国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客卿范雎和商鞅的事例作为佐证,用以证明韩、魏战略地位的重要。接着,苏辙就顺势分析秦国若不收韩、魏而直接攻打燕、赵,将会遇到的危险,将会出现腹背受敌的局面,“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而一旦韩、魏依附秦国,秦国攻打燕、赵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但是,其他四国丢下势力弱小的韩、魏不顾,使得韩、魏落到了秦国的手里,东方四国诸侯也就失去了屏障,最终走向灭亡。行文至此,作者感叹地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呼应了首段末尾的“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土,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第三段中,苏辙主要论证如何来把握住形势以求自安之计。他明确提出了齐、楚、燕、赵应当厚韩、亲魏,联合抗秦,以图共同生存的战略主张,这也就是合纵抗秦的主张,同司马光的观点是一致的。并加以假设说,如果让前方的韩、魏来对付秦国,齐、楚、燕、越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暗中来帮助韩、魏,那么六国就不至于灭亡了。这也是在提醒宋朝皇帝,应从六国旧事中得到启发,处理好前后方的关系,要以后方支援前方,使在边防前线作战的将士无后顾之忧,奋力抵御外敌,去除边患,以稳固江山。

综合来看,文章着重指出韩、魏所处地位的重要性,位于战略要冲,对秦国来说犹如“腹心之疾”,秦国历史上一向以控制韩、魏来达到向东扩张的目的。所以,齐、楚、燕、赵四国理应全力支援处于前方的韩、魏,共同对付秦国。可是,实际上韩、魏无力拒秦,只能附秦,以致“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六国诸侯为贪图小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终于被秦所灭。对六国灭亡原因的分析,与苏洵所述各有侧重,可互为补充。

后人评论

李东阳:“杨龟山尝论秦未尝吞六国,乃六国自相吞耳。此为至论。颍滨亦云:‘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可见六国之愚,读之可发一笑。”(《三苏文范》卷十七)

三国论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①。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②,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③,咄嗟叱吒④,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⑤,徘徊而不进,其顽钝椎鲁⑥,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就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⑦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败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⑧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⑨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⑩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11},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12}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13},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注】

①曹公:指曹操,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诗人。孙:指孙权,字仲谋,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刘:指刘备,三国时蜀汉的建立者。②捽(zuó昨):搏斗,冲突。③执诸侯之柄:指项籍当时掌握有号令诸侯的权力。④咄嗟(duōjiē多揭)叱咤(chìzhà斥榨):怒斥,呼喝。形容威足气盛,不可一世。⑤冲:要冲,交通要道。⑥椎鲁:愚钝,与“顽钝”同义。⑦逡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⑧以不才取人:意谓自己虽无才,但反而能取胜人,其实是大智大勇。⑨翘然:形容因出众而自傲的样子。⑩忿忿:心中不平。{11}自将以攻人:指关羽死后,刘备非常悲愤,亲自领兵攻吴却大败。{12}二袁:指袁氏兄弟。袁绍,字本初,东汉末年冀州牧。其从弟(堂弟)袁术,字公路,据南阳郡(今河南南阳),称帝于寿春(今安徽寿县),被曹操击败,后病死。{13}狼狈于荆州:指刘备初起时经常寄人篱下,曾投靠荆州牧刘表。

本文与《六国论》一起,都是苏辙在嘉祐五年(1060)参加制科考试时写的。两文都是评论历史,借古喻今,供宋朝皇帝以古为鉴汲取教训,在治国安民时作为参考。

本文虽是评述三国史实这么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是并没有拾人牙慧,议论曹操、孙权、刘备三方如何相持角逐,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而是别具一格,把重点落在分析刘备何以最终未能统一天下的原因上。作者把刘备作为文章议论的中心人物,而且将刘备与汉高祖刘邦相比,以显示刘备的弱点,从而揭示他在三国鼎立的局面中未能胜出、未能统一天下的本质原因。

文章开头便提出来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吊足了读者的胃口。首段论说气势十足,琅琅上口,尤其是对三国鼎立,曹、孙、刘角逐天下的历史,竟然用“两虎相摔”来比喻,生动而又贴切。最后结论说“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连智慧和勇气都不足以平定天下,那么什么能够平定天下呢?

立论以后,开始一一举例论证。举出汉高祖、唐太宗的例子,说明“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举出曹操、孙权和刘备的例子,是说明“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

苏辙认为“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可是他“不知所以用之之术”,也就是说,不懂得怎样运用自己的才能寻求正确的战略战术,以致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具体有三个方面:一是刘邦进了咸阳以后,守住三秦的有利形势,以此为据点,经营帝业,而刘备却“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即刘备未能像刘邦那样“先据势胜之地”,这影响了他下一步的发展;二是虽然诸葛孔明是个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刘备手下虽有谋臣,但是没有像刘邦那样“广收信(韩信)、越(彭越)出奇之将”。在军事人才的招纳上,也落后于刘邦;三是关键时刻不能沉住气,在关羽与东吴作战失败被杀后,刘备意气用事不顾利害,毁弃孙刘联盟,攻打东吴,却大败。而刘邦“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非常有自制力,所以才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作为一篇史论,本文在写作上也颇具特色。文章没有一上来就直接切入三国历史,却是一番议论,用对偶、排比的句式泛泛论述英雄的“智”“勇”问题,以此振起全篇,然后再以英雄处世的“幸”与“不幸”导入正题,这样的开头给人以卓尔不凡的感觉。在全篇的论述中,苏辙试图通过分析刘备在三国纷争中未能统一天下的原因,提醒当政者应如何认识自己,根据自身条件,把握住运用自己才能的时机和方法来取得胜利。

本文或举历史事实,或切入独特视角,出人意表;语言富于变化,夹叙夹议,叙事简洁明了,议论切中要害。这使得刘备不如汉高祖刘邦的结论令人信服。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定公文钞》卷六:“论三国而独挈刘备,亦堪舆家取窝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