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⑧,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大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
①枢密:指枢密使,掌管全国军政。韩太尉:韩琦,北宋贤相、名将。太尉是高级武官的尊称。②称:相称。③疏荡:疏放,跌宕。④百氏之书:指诸子百家著作。⑤汩(gǔ古)没:埋没。⑥欧阳公:欧阳修。{7}方叔、召虎:均周宣王时大臣,征讨荆蛮、淮夷有功。{8}赐归待选:苏辙已中进士,依宋制,仅取得做官的资格,还须经吏部考试合格,才能授官。
嘉祐初年(1056),苏轼、苏辙兄弟随父亲去京师,在京城得到了当时文坛盟主欧阳修的赏识。第二年,苏轼、苏辙兄弟高中进士,“三苏”之名遂享誉天下。苏辙在高中进士后给当时的枢密使韩琦写了一封信,这就是《上枢密韩太尉书》。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苏辙与其兄苏轼试礼部中第,后又参加制科考试,因直言时政得失,得罪当道,故被列为下等,授商州军事推官,他嫌位卑官小,辞职不去。时韩琦任枢密使,可谓位尊权重。苏辙想通过这封信来打动韩琦,从而得到他的接见和赏识,进而希望韩琦能在仕途上对自己有所帮助。苏辙写此文的目的并非是要和太尉韩琦探讨作文之道,而是为自身仕途着想。
一个是刚刚考取进士的青年,一个是掌管全国军权的大官,怎么开口下笔呢?聪敏的苏辙没有屈心抑志、奉承阿谀,而是独从作文之道入手,一路跌宕蓄势,高蹈奇崛,巧妙地把干谒求进之事纳入文学活动的范围,显得高雅拔俗,这不能不让韩琦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后生刮目相看。
文章分为四段。第一段先从作文当有养气之功谈起,明确提出:“以为文者,气之所形”,文章是“气”的表现,接着提出总领全文的“养气”说——“气可以养而致”,即“气”可以通过加强修养而得到。在具体阐述“养气”说的时候,作者引古人事例作了说明。一是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作者认为,孟子的文章,内容宽厚宏博,并且充溢在天地之中,正是跟他的“气”的大小相称。这实际上强调的是内在修养问题。二是司马迁的经历。作者认为司马迁遍游天下,知多见广,所以他的文章风格疏放潇洒,跌宕多姿,颇有奇气。这实际上是强调外在阅历问题。最后,作者总结道:孟子、司马迁二人的文章,都不是学出来的,而是因为“气”充满在他们心中。
第二段,就自身经历进一步对“养气”说展开论述,记述作者的游记经过。作者有前后不同的两种学习经历。第一种是交游不广、见闻不博,只学古人陈旧过时的东西。第二种是“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作者在谈到第二种学习经历时,列举了四个事实:一是经过秦汉故都,尽情观赏;二是眺望黄河,想象着古时的英雄人物;三是到了京城,饱览一切,知道了天地的广阔、美丽;四是谒见了欧阳公,知道天下的好文章都汇集在这里。归纳起来,实际上是游览天下名山大川,广交天下的文人学士。这两样实际上说的都是外在的阅历,可见,苏辙是更重视外在的阅历的。虽然写信的目的是想求得韩琦接见,文章至此,却还只字未提。
这一段中,精妙恰当的用词比比皆是。“决然”一词写出他去乡远游时的果断洒脱、英气勃勃;“恣观终南、嵩、华之高”一句,只一“恣”字,便传神地写出作者徜徉于名山大川的沉醉之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中的“慨然”则生动地传达了作者追怀往古、苍凉慷慨的情怀。
第三段由上文欧阳公,自然引出韩琦。这一段主要是颂扬韩琦,表明欲见之意。“才略冠天下”,才能谋略位居天下第一。“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是说韩琦在内政方面有如周、召二公之贤,在领兵方面就像方叔、召虎那样能干,可以说是明确了自己的求见之意。最后一段再次自明志气,表明求见之意,特别申明入京师“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可见其志向宏大。
本文写作手法上比较新颖、巧妙。先离开主旨,纵论其他,到了第三段“太尉以才略冠天下”,笔意才收拢来,扣紧题目,读来不但没有离题万里之感,而且仔细体味,前面所述,正是烘托下文。作者的最终目的是求见韩琦,可却从为文治学落笔。为的是给求谒涂上高雅的文学色彩,让韩琦在赏识苏辙深刻见地、出众才华的同时,享受被仰慕、被盛赞的欣悦之感,并让韩琦知道,他是成全苏辙养气为文、“且学为政”的关键人物,如此,求谒之事就顺理成章。作者始终把最后的目的建立在谈气论文的基础之上,把自己和韩琦的关系严格限定在文学活动范围之内,这样非但没有丝毫的庸俗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其请求是那样堂堂正正、合情合理,那样令人难以拒绝。
后人评论
金圣叹:“更不作喁喁细语,一落笔便纯是一片奇气。”
答黄庭坚①书
辙之不肖②,何足以求交于鲁直。然家兄子瞻③,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④相知不疏。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性拙且懒,终不能奉咫尺之书⑤,致殷勤于左右⑥,乃使鲁直以书先之,其为愧恨可量也?自废弃⑦以来,颓然自放,顽鄙愈甚,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然则书之先后,不君则我,未足以为恨也。
比闻鲁直吏事之馀,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阮籍以酒⑧,嵇康以琴⑨。阮无酒,嵇无琴,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独颜氏子,饮水啜菽⑩,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今鲁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而犹以问人,何也?闻鲁直喜与禅僧语,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渐寒,比日起居甚安,惟以时自重{11}。
【注】
①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历任校书郎、著作佐郎、国史编修等职。哲宗时期新党执政,贬为涪州别驾,再贬羁管宜州,卒于贬所。②不肖:不才。这里是自谦之辞。③子瞻:苏辙兄苏轼的字。④公择:指黄庭坚舅父李常。李常,字公择,南康军建昌(今江西南城)人,历任户部尚书、御史中丞兼侍读等职,与苏轼、苏辙交好。⑤咫尺之书:代指书信。⑥左右:古人对对方不直呼其名,而是称他的左右,以示尊敬。⑦废弃:指被废黜罢官。⑧阮籍以酒:阮籍,字嗣宗。处在魏晋易代之际,不满现实,纵酒自放,以求自全。⑨嵇康以琴:嵇康,三国魏谯郡(今安徽宿县)人。因不满司马氏欲篡魏,终为司马氏所杀。⑩啜菽(shū叔):指吃粗粮。菽,豆类的总称。{11}以时自重:书信中的套语,类似于现在的“冬安”“夏祺”。
本文写于元丰四年至七年(1081—1084),当时,苏辙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谪到监筠州盐酒税。当时,黄庭坚则在知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任上,与筠州相距不远。后来二人书信来往,互相欣赏,相得甚欢,本文就是苏辙给黄庭坚的回信。黄庭坚的文学主张和政治主张都与苏轼接近,苏轼对他极为爱重。黄庭坚与秦观、张耒、晁补之一道被后人称为“苏门四学士”。
文章篇幅不长,却写得一波三折,跌宕有致。作者先叙述自己由于兄长和朋友的缘故,熟知黄庭坚其人其文,早有结交之心。再写黄庭坚书先至,令自己心有愧恨。表达了自己愿意与黄结交的意愿,以及对黄安贫乐道的品格的推崇。
开头就自谦说“辙之不肖”,接着就写到了自己当下被“废弃”而遭人“嗤笑”的处境。此时他因受到苏轼的牵连,被贬谪到筠州做一名监盐酒税的小吏,正抱负难舒,沉沦抑郁。就在这个艰难时刻,黄庭坚却不避风险,“有以取之”而主动与他结交,则其人品与诚意可知。黄庭坚能不畏世俗的压力,表达自己对苏辙的欣赏之意,二人真可谓是性情相投、惺惺相惜!
这么一来,那么通信谁在先谁在后,也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于是从“恨”到“未足以为恨”,文字转折自然,水到渠成,同时在情感上也步步贴近,二人之间的关系由朋友递进为知己,构文十分巧妙。
接着,作者谈起自己对黄庭坚的了解,赞赏他以道自重的气节和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为了表达得更真挚,作者从推崇其的品格之高说起,认为黄庭坚超过阮、嵇,可以与颜回媲美。因为其“目不求色,口不求味”,胸中所养“过人远矣”。
早年苏轼在《答黄鲁直书》中就曾称赞黄庭坚“超逸绝尘,独立万世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同时又指出黄的为人是“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苏轼所说的黄庭坚借“以自重”的正是苏辙文中提到的黄庭坚“过人远矣”的“其中所有”,也即是儒家的“道”。这和苏辙所提倡的文学主张是相一致的,同时也可看做是苏辙的自勉之词。
结尾几句话,是苏辙对黄庭坚来信中虚心求教的话的答复。黄庭坚在来信中曾向苏辙请教,苏辙的答复是:鲁直您如此高格,何须问人?至于“喜与禅僧语”,想来不过是要“以是探其有无”罢了。这样的答话轻松诙谐,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彼此的敬重。
后人评论
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评苏辙之文说:“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武昌①九曲亭记
子瞻②迁于齐安,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陀③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④,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⑤,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⑥,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⑦迎笑,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⑧,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⑨,皆效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⑩,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11}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耶?”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12}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13},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14}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注】
①武昌:今湖北鄂州市。②子瞻:苏轼的字。③陂陀(bēituó杯驼):山坡,山冈。④浮图:梵语,亦作佛图、浮屠,塔的意思。精舍:佛寺。⑤枥(lì历):同“栎”,即柞(zuò作)树,落叶乔木,果实叫橡,叶子可喂柞蚕。⑥二三子:指若干青年儒生。语出《论语》,是孔子对他的学生们一种称呼。⑦幅巾迎笑:表示苏轼与山中的年轻人关系之融洽。幅巾,不著冠,但以幅巾束首。⑧陵阜:高山。⑨林麓:泛指山中的林木。向背:向阳背阴。⑩百围:是说树干的粗细。千尺:是指树的高度。{11}睥睨:侧目斜视,有所打算。{12}褰(qiān牵)裳:提起衣服。{13}撷(xié协)林卉:摘取山林之中的花草。{14}要之一饱:重要的是以求吃个饱。
本文作于元丰五年(1082),当时作者贬谪筠州,苏轼贬谪黄州,政治遭遇不得志,但他们都并不消沉。苏轼贬居黄州的第三个年头,在三国东吴遗迹的废九曲亭旧址上,重建此亭,落成之后,请苏辙写亭记。这篇题记便是记述苏轼重建武昌九曲亭的由来,阐发苏轼“适意为悦”的思想情趣,表现出苏轼的游乐山水中自有磊落胸怀和洒脱风度,其中也寄托着作者自己的意绪。
本文的构思很有特色,既抓住建亭的事实特点,更突出苏轼的思想性格。苏轼谪迁黄州,不居武昌,因此文章先从苏轼好游武昌诸山写起,特为指出苏轼在黄州三年“不知其久”的原因就在武昌西山风景好,山里人也好。这是为叙述建亭武昌作了铺垫,显出苏轼在失意遭遇中善于自得其乐。然后,便引出九曲亭址所在。这是游西山者“至此必息”的一处胜境,而且“有废亭焉”,但长久无人治理,冷落荒废,古木盘踞,重建困难,使苏轼有心无力。然而天助人愿,一场大风刮倒了一棵大树,创造了重建的条件,苏轼的心愿得以实现,九曲亭重新建成。
可以说,第一段中,作者描绘了一幅自然与人文完美融合的山行图。以简略的笔墨表现了西山的独特风光:山峰连绵起伏、峻峭幽深;松枥满山遍野、遮天蔽日;佛寺宝刹至清至静、远隔尘世;二三子“幅巾应笑,相携徜徉”。可以说,既是赏景又是风景。自然因人而增胜,人因自然而怡情。
作者具体说明建亭的经过,含蓄地赞美建亭此举,兴废利众,符合天意,而苏轼获得了最大乐趣。作者之“乐”的内涵,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游山玩水,建亭赏景,有赏心悦目之乐;二是寄情山水,忘却烦恼,有怡然自适之乐;三是无愧于中,无责于外,有超然洒脱之乐。这就委婉地说明苏轼建亭的目的是“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这也是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从而凸显了他光明磊落的品质和超然洒脱的风度。
文章体现了景中之“我”的人情美,此段景物可称“有我之境”。本文兼具汪洋之势、淡泊之情与秀杰之气,融景致美、情趣美与理趣美为一体,堪称美文。比如说文中动词的妙用,“倚”“荫”“俯视”“仰瞻”“旁瞩”等动词的运用,既引出了美妙的景致,又使景物之中饱含了人的情趣。“倚”的闲适洒脱,“荫”的惬意舒适,“俯视”的居高傲气,“仰瞻”的凝神敛气,“旁瞩”的游目骋怀,“笑”的自信潇洒,所有景物都为“我”所用,作者的情致完美地融合在景物之中,又使本文具有一定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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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情兴心思,俱入佳处。”
东轩记
余既以罪①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②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③,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④;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⑤。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⑥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⑦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⑧欲磨洗浊污,睎⑨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福,宜其不可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