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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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曾巩(5)

《学舍记》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当时曾巩正家道坎凛,他率领弟辈们躬耕垄亩,以求箪瓢之食,来维持全家的生计。但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他却安贫乐道,“挟书以学”,依旧念念不忘努力增强自己的道德与文学修养,不忘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本文便凸显了他这18年以来艰难困苦的经历,和乐观向上、不甘沉沦的抗争精神。

文中所写的“学舍”,又叫“南轩”,其实就是他住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茅屋,是曾巩率领他的弟辈们在邻居一块茅草丛生的荒地上搭建的一间草舍。《学舍记》则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叙事,很是详细,后一部分述志,比较简略。前一部分写尽了自己人生的艰辛和求学的勤奋,后一部分则酣畅淋漓地抒发了自己高远的志向。因此,这既是一篇求学记,又是曾巩前半生的一篇自传,是他在人生逆境中贫贱不移、奋发向上精神的最好明证。

本文先叙述了自己幼年时的学习情况:“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直到成长到十六七岁时,看到儒家经典中讲的道理和古往今来优秀的文学作品,才开始懂得喜爱它们,也便“锐意欲与之并”。

这部分语言朴素,虽是平平说起,但却为后一部分的述志奠定了基础。“六经之言”,是作者毕生刻苦研习的“道”;“古今文章”,则是作者倾心模仿的“文”。二者的融合,则正是作者坚持的一个优秀的作家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畜道德而能文章”,也是他在欧阳修的影响下,毕生都孜孜以求地为之奋斗的目标。

然而“遂其志”的过程却异常艰辛,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家中发生的诸多变故。从树立远大求学志向开始,“家事亦滋出”,使他的求学道路显得困难重重。于是接下来的文章中,曾巩便分五个层次,以五个排比句,一气而下地叙写自己人生的艰辛。一是父亲的被诬罢官,当时曾巩才19岁;二是自己开始“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的种种危险经历,这是青年时候曾巩为生计而奔忙的印证;三是叙述自己操持家政,“经营以养”,即处理家中的种种琐碎事物,期间外祖母去世,父亲刚要复职却暴病身亡;四是父亲的去世,使得家道更加衰败,自己肩负的担子更重,哥哥又赴京应试,不第而归,却病死途中;最后一个层次便是“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五个层次按照时间顺序,循序渐进,将自己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在不动声色中描绘到极致,令读者为之而潸然泪下。

最后一部分是述志,表达自己求学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修养和学识,以期望成为于国于民有用的人才。表现出曾巩在逆境中永不屈服的精神,以及孜孜追求自己梦想的宝贵品质。

后人评论

茅坤:“子固记学,所论之制,与其所以成就人才处,非深于经术者不能,韩、欧、三苏所不及处。”(《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卷七)

道山亭记

闽,故隶周者也。至秦,开其地,列于中国①,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②,与吴之豫章③,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阸④于两山之间,山相属⑤无间断,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⑥,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⑦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⑧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糅⑨,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⑩,失毫分辄破溺{11}。虽其土长川居{12}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揖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盖以其狭多阻,岂虚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闽为土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13}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14},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15},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瑰诡殊绝{16}之状,盖已尽人力。

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17},得闽山嵚崟{18}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19}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20}之外,其志壮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而其馀功又及于此。盖其岁满就更广州,拜谏议大夫,又拜给事中、集贤殿修撰,今为越州,字公辟,名师孟云。

【注】

①中国:华夏民族上古时建都于黄河流域,以为居天下之中心,自称中国。②太末:古县名,秦汉时属会稽郡,旧治在今浙江省龙游县。③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④阸(ài厄),阻隔,阻塞。⑤相属(zhǔ主):相连接。⑥逆坂:迎着斜坡而上。缘(gēng耕):缘着粗绳往上爬。⑦石芒:石头的尖端。芒,通“锘”。⑧踬(zhì至):跌倒。⑨衡缩蟉(liú流)糅,水势曲折奔流。衡缩,纵横。蟉糅,屈曲混杂。⑩投便利:贪图方便。有投机取巧之意。{11}破溺:船破溺水。{12}川居:长年生活在水上。{13}长江:此处指闽江。{14}通潮汐:即与海相通。{15}佛、老子之徒:指僧人与道土。{16}瑰诡殊绝:奇伟怪异,超尘脱俗。{17}光禄卿:光禄寺长官,负责朝令、祭祀诸事。昭文馆:朝廷藏经藉图书之所,与集贤院、史馆并称“三馆”。程公:程师孟,字公辟,江苏吴县人。{18}嵚崟(qīnyīn钦银):山势高耸的样子。{19}簟(diàn店)席:供人坐卧用的竹席。{20}埃壒(ài爱):尘埃、尘世。

《道山亭记》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是曾巩在明州(今浙江宁波)知州任上,应福州前任知州程师孟之请而作的。程师孟曾于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前后任福州知州,“道山之亭”是他知福州时,将城西乌石山上的观景亭改名为此的。程师孟在福州任满之后,请曾巩写的这篇亭台记。曾巩对他这样一种在偏远的地方犹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旷达情怀十分佩服,所以接受了他的请求,欣然命笔,写了这篇《道山亭记》,来称扬程师孟的旷世豪情。

本文题名“道山亭记”,但对亭的描写却只有寥寥几笔,而是花了大量的笔墨,去写福州的偏僻和道路险阻,写福州的城市的建筑,这其实都是为下文写道山亭作铺垫。福州的“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又为其城市建筑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福州人因而喜好“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在这些豪华巨丽的建筑中,又以佛、道两教的寺庙为最突出:“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足见其占地规模之大;由“瑰诡殊绝”“已尽人力”,可见其耗费的资金之多。

在极尽笔墨写完“耳目之乐”以后,作者在前文两段铺垫的基础上,正式转到对道山和道山亭的描写上来,并逐步在描写中揭示全文的主旨。一写筑亭的经过,是程师孟为福州知州时,发现闽山山势高耸,便“为亭于其处”,使福州“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而尽于四瞩”。再写道山亭命名的缘由:“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最后才揭示全文题旨,表示对程师孟旷达情怀的赞扬。

正由于有前文的铺垫,第三段揭示主旨也就水到渠成。至此,读者才明白,文章题名“道山亭记”,开头两大段却不写亭,而去写闽地的远且险,写福州风物之美,写那些粗看上去与题无关的内容,其实这正是作者故意设置的铺垫。

在构文方面,层层渐进,环环相扣,可见作者的良苦用心。譬如赞扬程师豁达胸怀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逐次展开的,同时也逐次地回应前文。“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回应第一大段;“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回应第二段;“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之外,其志壮哉”,则收总全文,深入揭示程师孟不畏艰险,随遇而安,且自得其乐的旷达情怀。如此一来,使文章的收束显得纡徐从容,余波绮丽。

后人评论

沈德潜称赞曾巩的这篇文章“何减韩、柳”。(《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卷二十八)

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①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②,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③几人?沟防构筑可僦④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⑤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⑥。

州县史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馀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⑦,当给粟三千石⑧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余石,佐其费⑨。使自十月朔⑩,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11}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又为之官粟,得五万二千馀石,平其价予民。为粜{12}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籴{13}者自便如受粟{14}。又僦民完成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15}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明年春,大疫。为病坊{16},处{17}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恃。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恃。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18}之。

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19}。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20}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21},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22}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23},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盖灾沴{24}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25}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26}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27},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朝廷、岂弟{28}之实在于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注】

①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熙宁是宋神宗年号。②赵公:赵抃,字阅道,宋衢州人。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俱是赵抃在朝廷的官衔。③当廪于官者:应当从官府的仓库里发给他们粮食的人。廪,官家的粮仓,这里作动词用,由仓库发给。④僦(jiù就):雇用。⑤食之羡粟:吃不完的多余粮食。羡,多余。⑥谨其备:作好周密的防灾准备。⑦岁廪穷人:每年开仓救济穷苦百姓。⑧石(dàn但):容量单位。旧时以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石。⑨佐其费:补助救灾的费用。佐,帮补。⑩朔:初一日。{11}是具:这样的办法措施(指以上所叙述的救灾措施)。{12}粜(tiào跳):出卖粮食。{13}籴(dí笛):买进粮食。{14}自便如受粟:使(买粮食)和领救济粮食一样方便。{15}纵予之:放开贷给他们。{16}病坊:收养病人的处所。{17}处(chǔ楚):安置。{18}瘗(yì义):埋葬。{19}或便宜,多辄行:对(救灾)有较大好处的,多打破陈规立即执行。{20}罹(lí离):遭遇。{21}拊(fǔ抚)循:抚慰。{22}绥辑:安顿。{23}纤悉:无微不至。{24}灾沴(lì厉):灾害。{25}有间(jiàn见):有距离,有差别。{26}科条:救灾的具体办法。{27}致仕:旧时官僚退休称“致仕”。{28}岂弟:即“恺悌”,宽厚温良。

越州,州治在今浙江绍兴县。赵公即赵抃,宋衢州西安人,字阅道。赵抃居官正直无私,弹劾不避权贵。由于他曾任殿中侍御史,所以京师中对他有“铁面御史”之誉。熙宁八年(1075),越州发生大旱灾,时任越州知州的赵忭采取一系列的救荒措施,取得了明显的成效,颇为朝野所称道。

本篇文章写于元丰二年(1079),是作者在越州考察之后写成的,对赵公的救灾工作从灾前调查和准备、救灾措施、为政精神到救灾成效都做了详细的记述,不但赞颂了赵公的吏治才能和卓越政绩,以为后人之鉴,也表现出作者一贯的关心民生疾苦,注重具体政务实践和善于总结救灾经验的作风。

文章的中心事件是“救灾”,但作者却是从救灾之前开始写起,先介绍了“防患于未然”的调查准备工作。作者具体介绍了赵抃的调查提纲,写了赵抃对“属县”的七问“灾所被者几乡”,是问受灾的范围;“自食者”“当廪于官者”,是问灾害程度;“沟防”“库钱”“富人”“僧道士”,是问官私救灾的应对能力。突出了赵抃临事从容,严谨精细,具有远见卓识;也使救灾的记叙更加完整,以为后来的官吏救灾提供借鉴。

紧随气候写救灾措施。救灾工作头绪纷繁,文章主要从两个方面来介绍。第二段写“救饥”,此间,赵公多方面的考虑:忧虑领救济粮时,秩序不好,造成混乱,于是让男女分开在不同的日子领粮;考虑到百姓会流亡,于是广设救济站点;算计到官吏不够用了,于是聘用不在职的官吏;对不用官府救济、能自食其力者,则责令富人不可囤积粮食不卖;对需举债度日者,则责令富人放债,待有收成时,官府为其讨债。这一切写出了救灾筹划的严谨周密。第三段写“救疫”,写得相对比较简单,只概括介绍了设置病坊,招募二僧作为医护人员,安排掩葬死者等工作。

最后,论说赵公救灾工作中表现出的精神和品德,说他可以作为天下官吏的榜样;他救灾的做法和经验,是值得后人借鉴的宝贵经验。然而文章并未停留于写越州救灾其事和赵公其人,而是针对其事其人进行议论,阐明主旨“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是这一段的关键语句。于是得出“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表现赵抃为了灾民不怕承担责任,不惜自己的功名利禄;“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表现他为救灾尽心竭力;“多出私钱”,“皆公力也”,表现其为救灾公而忘私的宝贵精神。

文末写赵公年老退休后,住在衢州。并补充交代,由于作者写的是“救灾记”,故赵扦的正直、恺悌都没有写在文章之内。这就既概括地介绍了赵公其他方面的品格、修养,又给读者以思考的余地,具有无尽的余味,是一种很巧妙的写作手法。

后人评论

茅坤:“赵公之救灾,丝理发栉,无一遗漏;而曾公之记其事,亦丝理发栉,而无一不入机杼,及其髻总。”(《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