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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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曾巩(4)

刘壎《隐居通议》:“公之文,源流经术,议论正大。然《秃秃记》则《史》《汉》中来也。此记笔力高妙,文有法度,而世之知者益鲜,予独喜不厌。”

墨池记

临川①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②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③《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④,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⑤,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⑥,而又尝自休于此邪?

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⑦。教授⑧王君盛,恐其不章⑨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⑩。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11},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12},被于来世者如何哉!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注】

①临川:地名,宋抚州临川郡。即今江西抚州市。②洼然:低陷的样子。③荀伯子:南朝宋人,曾任临川内史,有《临川记》。④张芝:字伯英,东汉著名书法家,善草书。⑤出沧海:泛舟东海。⑥徜徉(chángyáng常羊)肆恣:纵情遨游。⑦州学舍:指抚州州府的学舍。⑧教授:官名,不同于今意,主管学政和教育所属生员。⑨章:同“彰”,显露的意思。⑩楹:厅堂前部的柱子。揭之:标明。{11}不以废:不肯让它埋没。{12}仁人庄士:有道德修养、为人楷模的人。遗风馀思:留下来的风范和传下来的美德。

本文是曾巩应抚州州学教授王盛之请而写的一篇叙记。文章因小见大,语简意深,由墨池的传闻推出王羲之书法系由苦练造就的结论,然后引申到为学修身要靠后天勤奋深造的普遍道理。辞气委婉,体现了作者独特的文风。

这篇短文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因小及大,小中见大,用小题目做大文章。题目是为墨池作记,据说这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洗涤笔砚之池,但实际上,传为王羲之墨池旧迹的,还有浙江会稽等多处。从曾巩此文“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的语气来看,他对临川墨池是否确为王羲之的真迹,也是抱着怀疑态度的。因此,他略记墨池的处所、形状以后,把笔锋转向探讨王羲之成功的原因:“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也就是说,并非“天成”,而是后天勤学苦练的结果。这是本文的第一层意思。这层意思紧紧扣住“墨池”题意。

但文章并没有简单地就事论事,文章的主旨也并不就此完结,而是由此进一步引申、推论。首先,“欲深造道德者”也是如此,即要学习书法是如此。从学习书法推及道德修养,强调都不是先验的,而是后天获得的;其次,从“人之有一能”尚且为后人追思不已,推及“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将永远影响后世。从书法推及风节品德,从具体的书法家推及更广泛的仁人志士,这是从他们对后人的影响来立论的。这两点推论都极为自然,承接转合,毫无牵强之出,表现了曾巩思路的开阔和极其深厚的艺术功力。

这篇短文的另一特点是,多用设问句和感叹句。全文可分14句,其中设问句5句:“岂信然邪?”“而又尝自休于此邪?”“况欲深造道德者邪?”“而因以及乎其迹邪?”“以勉其学者邪?”“也”字句两句:“荀伯子《临川记》云也”和“非天成也”。最后又以一个感叹句作结:“况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这些句式的大量运用,使这篇说理短文平添了一唱三叹的情韵。特别是五个设问句,兼收停顿、舒展之功,避免一泻无余之弊,笔力矫健,玩索不尽。前人以“欧曾”并称,在这点上,曾巩是颇得欧阳修“六一风神”之妙的。

后人评论

沈德潜《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八:“用意或在题中,或出题外,令人徘徊赏之。”

宜黄县县学记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①,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②、弦歌洗爵③、俯仰之容④、升降⑤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⑥,以习恭让;进材⑦、论狱⑧、出兵、授捷⑨之法,以习其从事⑩。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11},其所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中{12},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为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始终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13},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

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14}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15}。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16}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17}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馀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贼盗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18}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不复理。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谓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19},匠不发而多{20}。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21}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22}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23}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24}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与?

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25},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与!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其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注】

①国:国都。学:此处指学校。②六艺:礼、乐、射、御、书、数。③弦歌:犹言“弦诵”。音乐。洗爵:古人招待客人时,先洗净酒器再斟酒敬客。爵,一种酒器。④俯仰:低头与抬头。容,与下文的“节”同,指法度。⑤升降:登上与降下。此处引申为进退。⑥祭祀、乡射、养老之礼:古时学校中举行的三种礼仪。祭祀,指祭神和祭祖。乡射,古代一种射礼。养老,尊敬老人,给他们奉以酒食的礼仪。⑦进材:推荐有才能之士。⑧论狱:判决狱讼之事。⑨授捷:出征而归,将在战场上所割敌人的左耳祭告于先庙。{10}从事:这里是办事的能力。{11}不率:不遵从命令。{12}中: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13}堂户之上:意为足不出户。{14}斯须:须臾,片刻。{15}要(yāo腰)于终:约束到最后。要,约束。{16}三公:古代朝廷中级别最高的官员,其具体官员各代不同,周为太师、太傅、太保,西汉为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东汉为太尉、司徒、司空。{17}三代:夏、商、周。近,差不多。{18}释奠之事:古代学校的一种典礼,春天,应陈设酒食以祭奠先师先圣,秋冬亦如此。{19}不赋而羡:不征敛而有余。{20}发而多:不征召而来了许多人。{21}序:堂的东西墙。{22}从祭之士:随同孔子享受祭祀的人。宋时学校立孔子及亚圣十哲塑像,又绘七十二贤人及先儒二十一人像于东西廊的板壁上,同时祭祀。{23}翰林子墨:代指文人。{24}会作:聚集工匠建造。{25}威行爱立:威严的法令得到贯彻,仁爱的风气得以树立。

宜黄在今江西抚州地区,宋时属江南西路抚州府管辖。《宜黄县县学记》是曾巩于皇祐元年(1049)应家乡抚州宜黄县官员之请,为宜黄县县学建成所作的记文。在这篇千字文中,作者以“纡徐简奥”的笔墨阐述了儒家的教育思想及其意义,同时又以简练的史笔记叙了家乡宜黄县县学的建立始末,表达了作者崇学重教的思想。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中,兴办学校历来是推行文治教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此,古代的圣人们不断摸索、总结,乃至确立了一套较为完备的制度,来保证学校教学的进行。这些制度与方法,都记载在儒家的六经中。如本文第一句所说的“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记载于《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文中的“祭祀、乡射、养老之礼”,曾巩对此非常熟悉,所以在论及兴学的重要性和古代学制时,能有源有委,条畅而详备,将古代从下到上学校的设制、教学的内容、教学的目的及具体措施,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使文章显示出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开篇不提宜家黄县学校的筹建、选址以及规模和外观。而是别处落笔,先写学习的重要性,说得十分恳切。抓注学习“使人人学其性”和“皆可尽于中”这个论点,逐步开始阐述教学内容和方法的安排,并注意指出每一个方面的学习都有明确的意义。比如学习《诗经》和《尚书》,可以明白待人接物的礼节和进退上下的种种规矩。接着阐述立学的最终目的,使社会上的人都“学其性”,而不单是防止他们出现邪恶放纵的行为。再者,从培养可以担当天下大事的人才来说,是为了“养其身”,使人们能够懂得天地间事物的变化,懂得古往今来国家治理得好坏的原因,懂得在施政的过程中,对具体的措施应如何增减损益、废置或施行,以及如何善始善终。于是,立学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这是作者对此最好、最准确的总结。

这篇学记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论述的层次极为清楚,文章结构非常严密。全文分五大段。第一、二两段写古人立学,培养人才,人才出而天下治。第三段写三代以后千余年来废学所造成的恶果。第四段写宜黄县立学的始末及其积极性。第五段则赞美县令李详兴学和为政的功绩,并对宜黄县学寄予希望。文章议论恣肆,层次分明,有极强的说服力。本文夹叙夹议,典重博厚,叙述有原有委,议论深刻透辟,堪称是曾巩文章的代表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先叙古人之建学,次序后代之废学,后叙宜黄之立学,末叙勉励士子之进学,虽未推阐天命人心之奥,五常百行之原,然汉代以来,能见及此者罕矣。行文不用间架,每段收住处,含蕴无穷,后惟朱子之文,肖其神味。”(《评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七)

学舍记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①。自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睢、汴、淮、泗②,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③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④封、禺、会稽之山⑤,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⑥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⑦,繇浈阳之泷⑧,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虺⑨之聚,与夫雨旸寒燠⑩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11}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遘祸{12}而忧艰也。太夫人{13}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14},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或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15},芑苋{16}之羹,隐约{17}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18}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

【注】

①滋出:层出不穷。滋,增益,加多。②蔡:州名,为春秋时蔡国故地,治所在今河南省汝南县。谯: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亳县。苦(gǔ古):古县名,宋代为卫真县,治所在河南省鹿邑县东。睢:水名,故道自今河南省杞县东流至江苏省,入泅水。汴:水名,在河南省境内,南流入淮。淮:水名,由河南经安徽、江苏入海。泗:水名,由山东经江苏入淮。③绝江:横渡长江。绝,穿过,越过。④并(bàng谤):通“傍”。挨着。⑤封、禺、会稽之山:山名,均在今浙江省绍兴县东南。⑥夏口:古地名,在今湖北省武汉市西。⑦庾岭:大庾岭,亦称梅岭,在江西、广东交界处。⑧繇:经由。泷(shuāng双):古县名,故城在今广东罗定。⑨虺(chūhuǐ出毁):猛兽毒蛇。⑩燠(yù域):热。{11}箕:扬米的器具。筥(jǔ举):一种竹制的盛物器具。{12}遘(gòu够)祸:遭祸。{13}太夫人:指母亲。古时父没之后称呼母亲当加一“太”字。{14}王事之输:指向官府缴纳税赋一类的事务。输,缴纳。{15}冗衣:粗劣的衣服。砻饭:粗糙的饭食。{16}芑苋:这里泛指野菜。{17}隐约:古意指穷愁忧困。隐,忧患。约,受屈。{18}挟长:倚仗自己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