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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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柳宗元(4)

中唐时期,豪强地主兼并掠夺土地日益严重,“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仅有一点土地的农民,除了交纳正常的捐税外,还要承受地方军政长官摊派下来的各种杂税。文章通过对郭橐驼种树之道的记叙,说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是“养树”的法则,即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违逆其道;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最后,动机效果必须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树术”。由此推论出“养人”的道理,指出为官治民不能“好烦其令”,指摘中唐吏治的扰民、伤民,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

这种借传立说,因事出论的写法,别开生面。文章先以种植的当与不当作对比,继以管理的善与不善作对比,最后以吏治与种树相映照,在反复比照中导出题旨,阐明事理。文中描写郭橐驼的体貌特征,寥寥几笔,形象而生动;记述郭橐驼的答话,庄谐杂出,语精而意丰。

此外,全文以记言为主,在记言中穿插描写,错落有致,引人入胜。比如郭橐驼要自称为“驼”——“甚善,名我固当”。以其病而为号,本不雅,但显得很亲切。但驼竟以为起得很恰当,放弃自己原来的名字,这样自称起来。作者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人物豁达的性格。简洁的叙述,生动的描写,使一个不同一般的“驼者”形象跃然纸上了。

后人评论

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云:“《史记》未尝不骂世,却无一字纤刻。柳文如《宋清传》《蝂传》等篇,未免小说气,故姚惜抱于诸传中只选《郭橐驼》一篇也。所谓小说气,不专在字句。有字句古雅,而用意太纤太刻,则亦近小说。”

童区寄①传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②,生男女,必货视之{3}。自毁齿④已上,父兄鬻卖,以觊⑤其利。不足,则盗取他室,束缚钳梏之⑥,至有须鬣⑦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桂部⑧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区寄者,郴州荛牧儿也⑨。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⑩卖之。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11}。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12}其睡,以缚背刃,力上下,得绝,因取刃杀之。

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13}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14}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虚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15}耳。刺史颜证{16}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17}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18}二岁,而讨杀二豪,岂可近耶?”

【注】

①童区(ōu欧)寄:儿童姓区名寄。②越:通“粤”,唐时五岭以南的两广均可称“粤”,此指今广西柳州一带。少恩,缺少恩爱之情。③货视之:把他们看做可以买卖的商品。④毁齿:小孩七八岁时换牙,此指小孩换牙的年龄。⑤觊(jì计):希图。⑥钳梏(gù固):铁箍手铐。钳,用来束颈的铁箍。梏,用以铐手的木制刑具。⑦鬣(liè列):胡须。⑧桂部:指桂管观察使的衙门。⑨荛(ráo饶)牧儿:打柴放牧的小孩。⑩虚所:集市。虚亦写作“墟”。{11}恒状:常态。{12}微伺:悄悄地等候。{13}郎:奴仆对主人的称呼。{14}见完:保全我。{15}幼愿:幼小老实。{16}颜证:当时的桂州刺史兼桂管观察使。{17}侧目:畏惧不敢正视。{18}秦武阳:战国时燕国少年勇士,年十三,杀人,燕太子丹曾派他作为荆轲的副手入秦行刺秦王。

唐代中叶以后,潘镇割据,奸宦弄权,豪族兼并土地,苛捐杂税繁多,到处盗贼横行,百姓卖儿卖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柳宗元被贬官后,比较接近民众,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深为愤慨,故写下这篇文章。《童区寄传》叙写11岁儿童区寄与掠卖人口的豪贼作斗争,连杀二贼,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歌颂他不畏强暴、机智勇敢的反抗精神,寄托着作者柳宗元批判黑暗现实的心情,为其传记文中的名篇之一。

柳宗元的传记文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为普通百姓立传,他传记中的主人公或是种树的园艺匠,或是盖房子的建筑师;二是把人物放在社会大环境中来写,不单纯地记叙传主的生平事迹,而是由人而写事,藉人以明世,通过人物传记反映作者所生活的中唐时期的时代风貌,具有深广的社会内容。

此文在结构上十分讲究疏通脉络,巧设文眼,以此把文中各种材料贯串起来,显示出全文鲜明的整体感和连贯性。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遇劫的经过,这是故事的缘起,由此引出“智斗”的故事;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区寄的这次反抗行动显得既小心谨慎又坚决果断。第二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机敏地对付第二个强盗,表现了非凡的机智和勇敢;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并且“愿以闻于官”,表现了他很有心计,而且知事明理。第三部分是事件的尾声,也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不肯为“小吏”,被护送还乡,表现了他纯朴憨厚的性格;第二层写“乡之行劫缚者”对区寄杀盗一事的反应,从侧面表现了区寄的惊人勇敢。

文中所写也不只停留在叙述寄区的遭遇为其个人立传上,而是藉此展示出当时真实的社会图画,暴露黑暗腐败的吏治,并寄寓作者要求改革弊政的理想,从而大大加深了这篇传记的思想底蕴和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陶元藻《泊鸥山房集·与蔡方三论韩柳文优劣书》:“无衍词,无泛泛笔,一字不容增减。”

箕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①,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②,辱于囚奴。昏而无邪,③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④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⑤,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⑥。”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⑦,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注】

①箕子:纣王叔父,官太师。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故称箕子。②晦:隐藏。谟范:谋略。③(tuí颓):堕落。④生人:生民,百姓。⑤彝伦:常伦。⑥《洪范》:《书经》中的篇名,相传为箕子所作,述“天地之大法”,用“五行”来解释自然现象。⑦汲郡:今河南汲县。

箕子,是殷纣王的叔父,因劝谏纣王,被囚禁。周灭殷之后,武王将他释放,其高尚情操历代为人们所称颂。碑是古代的一种文体,它的应用范围很广,有封禅和记功的碑文,有寺观、桥梁等建筑物的碑文,还有墓碑。它一般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多用散文以记事,称为“碑”;后一部分用韵文以赞颂,称为“铭”或“颂”。本文只录了柳宗元为箕子庙所撰写的碑文,略去了“颂”。

文章简短而不简单,避开了俗套的对箕子生平事迹的介绍,而是通过比干等人的对比衬托,重点赞扬他“保其明哲”的做法,并且评价说箕子能够忍辱负重,伺机而奋起,“乃出大法,用为圣师”。此外,作者还大胆推论了箕子对未来政局变幻的设想,堪称是波澜再起,别出心裁,表达了自己对箕子的崇敬之情,暗含了自己要学习箕子,忍辱坚持正道成就一番大事的志向。

后人评论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骚学。”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①,愿佣隟宇②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③,家不居砻斫④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⑤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⑥,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⑦,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⑧。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⑨,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⑩;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11}。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12},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13}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14},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15}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16}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17}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

①梓人:木工,建筑工匠。款:叩,敲。②隟(xì隙)宇:空房。③寻引:度量工具。规:圆规。矩:曲尺。绳墨:墨斗。④砻:磨。斫:砍。⑤直:通“值”。⑥委:堆积。斧斤:砍木的工具。⑦任:承担。⑧骇:惊愕貌。⑨六职:指中央政府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⑩方伯:古代诸侯的领袖。连率:盟主、统帅。二者均指地方长官。{11}佐政:副职。{12}啬夫:相当于乡长。版尹:管户口的小官。{13}伐:夸耀。{14}伊、傅、周、召:伊尹、傅说、周公、召公。{15}听听(yín银):争辩的样子。{16}桡:弯曲。{17}审曲面势:审查地形或器物之曲直及其阴阳面背之势。

本文作于贞元十七年(801)至贞元十八年(802),作者通过一个梓人“善度材”“善用众工”的故事,与建设国家进行类比,生动形象而又自然合理地阐明了当宰相治理国家的道理。

看此文开篇,如聊斋故事,使人不由好奇之心大盛,中间几层转折反复,好看之极。而一笔写到:“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此乃一篇之主旨。之后遂生发援引开,论为相治天下之道,又无不一一与前梓人之事呼应,如银梭织锦般,忙而不乱,条理井然,真好手段!收尾亦收得奇绝,力与意俱到,回味无穷。

文章一开头,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生动地记述了一位建设、施工指挥人才杨氏。而后借助梓人之口,描绘他指挥工匠构建大厦,运筹帷幄的举动——“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展示了梓人高超的记忆和统筹能力。

行文至此,柳宗元笔锋一转,将梓人的“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与宰相的“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相对比,从中找出相同之处,而后得出“梓人之道类于相”“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的结论,即这位梓人的工作方法,可作为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将相们效法的典范,论述细致入微且有力,让人信服。

最后谈论为相之道,反面进行论述,指出违背事物规律的后果,作为前文的补充论证。引用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来说明人们的社会分工不同,各司其职的道理。全文文脉顺畅,论证充分,言语朴实,发人深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文。

细品全篇,题为“梓人传”,却分明是一篇大臣论,借“梓人”之题发挥,论述“为相”的道理,但又不脱离“梓人”这个主题。可以说是笔无虚文,环环相扣。文中提出好的管理者应该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细致掌握全局要领、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信任下属才能收到好的管理效果。这个道理至今仍有积极的意义。

后人评论

金圣叹对文本赞不绝口,他说:“前幅,细写梓人,后幅,细写相道。段段、句句、字字精炼,无一懈字、懈句、懈段。”

蝂①传

蝂者,善负②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③其首负之。背愈重④,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⑤,物积因不散,卒踬仆⑥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⑦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⑧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⑨,不知为己累也⑩,唯恐其不积。及其怠{11}而踬也,黜{12}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13}。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14},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15},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16}。亦足哀夫{17}!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