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至纯至玉至真的天仙面前,被征服的何止是我。所有爹娘生的肉体凡胎,都会“忘餐”。我随便一看,身边那些同我一样凝神湖水的人,个个脸上都弥漫着梦一般的神情。忽然又记起美国旅行家亨利对威尼斯的一往情深,“你渴望拥抱、抚摸、拥有她。被温软氛围环绕的感觉,使威尼斯之旅变成久久难以忘怀的梦。”
哦,不!纳木错只能是我们心中神圣的梦、圣洁的梦。这女神是不能揽入怀的。我们这些肉体凡胎太过龌龊,只合向她下跪,叩等身长头,双手高高地举起洁白的哈达,虔诚朝拜,肃心祈求。以她的水,以她的蓝,洗心中五毒,涤灵台尘埃。古人有闻水得道,我们当在纳木错水蓝的神谕中,聆天语,晓天音,达天意,修身修情,修品修心,修今生修来世——合于天地造化,合于返璞归真。
我是在频频回眸中怅然离开纳木错的。纯净的天、无瑕的云、五色的经幡、凌空的雪峰、梦幻一样的蓝色湖水,真的让心要回头,肝要痛;真想如一片云,依恋水上;如一只羊,“咩咩”水边;如湖边玛尼堆上一块湖石,夜夜枕着水波,入梦蓝色。天哪,和天湖边的云、石、羊一比,我们就只是天地匆匆过客,幸福在哪里?
伤感中再次回首,纳木错的那一抹蓝水隐约在雪峰、白云、草原之间,远去又远去,一股酸涩从心里涌上喉咙,涌到眼眶。耳畔响起齐秦唱的那首如泣如诉的《一面湖水》——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
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
那么说我枕畔的眼泪
就是挂在你心间的一面湖水……
尼洋河——梦里画廊
在进藏前,印象中西藏好像就只有雅鲁藏布江,根本不知道有拉萨河,尤其是有应该大书特书的林芝尼洋河。
从拉萨到林芝,要翻越海拔5130米的米拉山。米拉山是西藏的风景分界线。由于它阻隔了来自印度洋的温暖湿润气流进入拉萨腹地,所以在它西面,风景的典型就是我们印象中的高原景象。我曾经在第一次进藏时,写过飞机上的感受——
向我的眼睛潮水一样扑来的是透明的蓝天,雪白的云海,让人目眩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大地呈现给我的不是在其他地方看厌了的城市建筑、杂乱的公路、要死不活的田地、有气无力的河流……我现在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山、山峦、山峰,全都是刀砍斧削出的冷峻峭拔,如同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子,如同高仓健倔强深沉的面部造型——简洁、质朴、粗犷,没有枝枝蔓蔓,没有哗众取宠的奇形怪状。山峰几乎都是光秃,但那是一种壮阔的光秃;山体呈褐色、铁灰色,酣畅淋漓地扩张出苍凉与原始洪荒。这是一种高贵而威严的沉默,一种坦荡而大气的沉默,一种黄钟大吕般的沉默,在无边无际与原始洪荒中勾魂摄魄的沉默……
这是一种原始洪荒的阳刚之美。但在同时,我也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缺少鲜红翠绿水灵的生命荒凉。在后来去藏北草原,去日喀则,去珠峰的途中,我看到的基本都是如此。
但是,米拉山的东面,却彻底颠覆了这种原始洪荒。米拉山阻塞了念青唐古拉峰寒流扑向林芝,同时,印度洋的温暖湿润气流又尽情地在尼洋河流域万紫千红。于是,我就产生了要“大书特书”的冲动。
车翻越米拉山就一路向下,下到谷底,海拔由5000多米下降到3000米以下,尼洋河便风情万种地向我们走来。
这是我生平在中国的大地上看到的最可人的河。河就是水,水是河的命脉,河的灵魂。我几年前曾去过九寨沟,感叹那是天下最好的水。尼洋河的水也是这样的水,她们从米拉山雪峰上来,从念青唐古拉山冰川上来,从印度洋上空来——那些莺歌燕舞的温暖湿润气流在高原的天空中化为雨露,“哗哗哗”地倾泻在尼洋河谷的林木草叶上,然后又殷勤地汇聚到尼洋河中。一河的水纯净、清澈、清洌、清朴,流淌着蓝天的柔媚空远,散发出冰川的清香冽凉,飘逸出云彩的绮丽空灵,挥洒出两岸的优雅清纯。
这样的水是有灵性的。她已然是经了神灵的点化,超凡脱俗。捧一把在手中,心头就会荡漾起一股宗教情怀;把水抹在额上,似乎就是天在为你洗礼。你会情不自禁地近水修身,闻水修心。
九寨沟的精彩,是她拥有许多的海子——那是她脸上妩媚的眼睛、迷人的酒窝,衣裙上翠绿的宝石与晶莹的碧玉。她们风流灵俏,星星一样散落在雪峰、蓝天、森林之中。尼洋河也有这样的“海子”,只不过她是把这些“海子”拉在了一条摇曳多姿、长达两百多公里的水流线上——在河的拐弯处,在山谷的石岩下,在平缓柔软的草甸上,是天光一汪下凡,是蓝天一片入林。
尼洋河谷就如同是西藏的一部彩色手风琴,把米拉山脚到林芝地区首府所在地“八一镇”之间的山川,“拉”成了一支欢快明朗、清空秀丽的旋律,“拉”成了中国最美的音乐厅与山水画廊。
这是一条近两百公里长的流水、河滩、花草、树林、秀石、草甸、沼泽、青山、草原、田畴、雪峰组成的艺术长廊,流淌着出嫁新娘一样的红晕与娇媚。河面呈现的风景以清灵的水与树为主体:或是以水为画,或是以水与树成一景;又或是以水与石为一画,或是水与树与石成一景;还或是以水与草甸与河滩为一画……总之,就是流水、河滩、花草、树林、秀石、草甸、沼泽三三两两随心所欲组合,凌波微步,腾挪换景,不断翻新,不断出奇,简直可用“三步一西施,五步一貂蝉”来形容。同时它们又与掩映在花草林间的藏家石屋碉楼,与河畔的五色经幡,与草滩上黑的牛白的羊相亲相爱,说不尽的神奇飘逸,说不尽的销魂迷幻。而且,一旦雨过,几乎同时就有彩虹,风流灵俏在蓝天下,彩绘在雪峰上,飘忽在尼洋河的清波上。我只好用那些藏族节日里盛装歌舞的女子来比——尼洋河就是天上彩云、天下雪峰、林中鲜花、山中翡翠碧玉织成的藏族女子的衣裙。
更为叫绝的是尼洋河岸边有雪峰。雪山既是尼洋河的血液滋养,又是她的精神经幡,还是陪伴在人生路上的风景。哦,两岸远山雪峰突立,与尼洋河如影随形,神光离合闯入人的视野,阳光映照,无数银光在蓝天下闪烁。要是阳春三月时节,山谷盛开的桃花便如彩云一般,与高耸入云的雪峰连为一片。清澈的流水,河边草甸上红的、蓝的、白的、紫的野花,山脚田畴中金黄的菜花,山腰上茂密的森林,山巅皑皑冰雪,尼洋河就这样与春夏秋冬旷世同堂,卓尔不群,美若仙境。这就要叫内地的河流与湖泊自叹命苦了。它们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见过什么是冰川,什么是雪峰,连想象冰雪也是一种奢侈。它们当然就不曾享受过冰川雪峰带给它们的幸福——来自天上的阳光、云彩、蓝天、清风的亲爱与呵护。
从拉萨出发到林芝,400公里,要坐一整天的车。上车时一听这路程,脑袋就大。在我们坐车的经历中,有一个时间临界线,如果是两个半小时以内的行程,人的身心基本处于适应状态,超过就会身心疲惫。压抑和烦闷,是长途行程的主旋律。所以在坐长途车时,我们都有一个天真而一厢情愿的想法:交钱没问题,只希望钱一交就马上到,“一手交钱一手到站” ——这当然不可能。上了路,我们都有一个念头,中途不要停车,尽快到达目的地。能够让我们心甘情愿、如坐春风地接受长途的劳顿,只有一种情况,这就是旁边有一可人的异性,并且她又对自己倾心倾情。但是,尼洋河推翻了我的这种体验。在尼洋河流域的两百多公里中,我们的心情始终处于兴奋状态,还真就像是身边坐了一个可人的女子。我们希望随处停车,走进河边的风景。
拍照是旅游中的“必修课”。尼洋河好像就是上天专门为我们的眼睛、心灵和相机准备的“礼物”!你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风景,它们生猛、张狂、激情地直接冲闯人的五官七窍、六脏八腑,你会感到手中的相机镜头被冲激得发烫,甚至相机也因此得了生命,要从你的手上飞出去,扑向风景,自己“咔嚓——咔嚓——”一部相机、一双眼、两只手根本应接不暇。只有更好,没有最好——不断出现的风景,一次又一次叩击心弦,一次次美得让人措手不及。我们不断为自己先前的拍照后悔,因为前面总是有更美的风景。我想到了一个美国诗人的话,他说美国的科罗拉是上帝之手制造的最为孤寂的地方。而我则认为尼洋河是上帝之手制造的最为美丽的地方。
尼洋河边有这样一幅画,至今还让我呼吸到她清新空灵的“肤香”:一个藏族女子,梳妆在晨光依依的水边,袭一身清香作衣衫,扯一丝云彩当头巾,抹一缕朝霞为腮红。她把水边的一朵花揉进了荡漾的水里,“咚——”一滴水由她指缝中溢出,惊扰了草甸,羞没了朝阳,褪色了蓝天……
这样的画面,绝对可以上西方最有名气的杂志封面——这还得看尼洋河愿不愿意。这样的画面,绝不逊于阿尔卑斯山下北欧所有的风光。我在画报上,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瑞士风光不过尔尔,与尼洋河相比,它们“稍逊风骚”的是,少了一种天籁般的神秘,少了一种藏家神奇的风情。我有过许多次走过长江、黄河的经历,每一次,我的自尊心都要经受强烈打击,甚至让我觉得作为中国人的渺小与丑陋。因为,与欧洲的莱茵河、多瑙河相比,黄河实在不太“河”,长江也实在不太“江”。但在尼洋河,我终于找到了作为中国人的自尊与自豪——我可以放心大胆、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做纯粹的中国人了!
我想用狄更斯对尼亚加拉瓜瀑布的痴情来表达我对尼洋河的感恩:“尼亚加拉瓜瀑布,优美华丽,深深印在我的心里。铭记着,永不磨灭,永不改变,直到她的脉搏停止跳动,永远,永远!”
(后记):
西藏有三大圣湖。可惜我至今依然没能一睹玛旁雍措的芳容。所以,我的“绝代三娇”的文字就少了一分灵气。只有大喊郁闷,唉!
在西藏旅行中,许多次听到人们把林芝比作西藏的江南。我愤怒这样的比较。这是哪跟哪呢?倒好像尼洋河流域的林芝要矮江南一个头,要高攀江南才能活下去。天哪,江南哪能和尼洋河比哟!前些年我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后就“愤青”一样发了一通感慨——
“江南,我是来寻梦的。如今,梦在哪里?西湖已经被严重糟蹋,水质失去了少女般的清澈灵透;太湖水色污青,如一脸上流脓之老女人,恶臭让我必须掩鼻;运河与周庄水死气沉沉,荡不出脉脉清波;自以为是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甚嚣尘上,消灭了桑树林和青青的田野。江南不再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烟花三月下扬州’‘月落乌啼霜满天’,更没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猜想,在西湖垒集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于一体之‘苏堤’的苏轼,今天要是再到杭州为官,肯定又得向‘朝廷’呈《乞开杭州西湖状》‘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之去眉目,岂复为人乎?’如果能够从头来过,20世纪初的徐志摩、陆小曼、林徽因,当然希望在雨中再徜徉西湖,然而,他们再也不可能在当下的西湖边,演绎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的浪漫爱情,因为西湖已经不能承载人间这样震撼人心、至真至情的爱……”
其实,要是退回去几十年,我是不能这样感慨的。如果不是当今所谓高速发展的经济对江南水的摧残,以江南的水性,她应该特别具有威尼斯、多瑙河风情,会让整个世界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惜我今天只能哀惋——江南,包括长江黄河流域,早就丧失了神性的“放电”功能,山水不能撞击出我们的血液奔流,月亮不能在我们心中引发出情感澎湃的潮汐,星星也不再为我们的心灵导航。在雪域高原圣地与净土烛照之下,内地只是反面教材,只是反面教员。
英国人在19世纪说,其他国家的变革,只是在改变他们自己的国度,而英国的变革是在改变世界。我今天要说,其他许多地方水的颜色,与经过它身边的人无关,而羊卓雍措、纳木错、尼洋河水的嫩绿、碧蓝、清纯,却在呵护我们每个人,净化我们每个人,洗礼我们每个人,神谕我们每个人——让天下肉体凡胎超凡入圣。我想到了一个与西藏有关的词语——“援藏”。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现的一个词语。在这个词语的召集下,川藏、青藏、云藏、新藏公路如雨后春笋般在高原登场,青藏铁路歌唱在云端,蓝天上开辟了北京、成都、重庆、西安、昆明航线,还有北京、上海、广东、四川等等对口援建的街道、房屋、工厂……但是,当我一步三回头告别“绝代三娇”的时候,马上决定要把“援藏”这个词的组合进行顺序变换,改成一个新的词——“藏援”!哦,“绝代三娇”以她来自离天最近的阳光,离天最近的水,离天最近的风,离天最近的雪,离天最近的“中国好声音”,如一盏圣灯,不绝如缕地放射出圣洁的光芒,援助我们的肉体,援助我们的情感,援助我们的想象,援助我们的思想,援助我们的语言,援助我们的心灵。同时更是用她离天最近的圣水,清空我们灵魂的污秽,清空我们心智的垃圾,清空我们生命硬盘中的病毒。
进一步就联想到了存在主义的一个著名命题:“在”——生命挣脱外在的桎梏、遮蔽,以本真的形象,从沉沦中敞亮,如花之放、如日之升地站出来生存。海德格尔把这种状态称为“亲在”——亲自在,以亲切的方式在。“绝代三娇”就具有一种“亲在”的哲学本体论力量。她吐出圣火,将我们心灵暗屋中的灯点亮,吁请我们站出来生存!这就是存在主义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说的“我与你”的一种相遇,是一个生命呼唤出另一个生命,是人和自然赤诚无遮地相拥在大地上,是人皈依在神的怀中时的泪流满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以“绝代三娇”为代表的雪域高原,对我们真是有知遇之恩,真的是在拯救我们。我们应该把“绝代三娇”敬贡在心灵的神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