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南北朝的画师们那种来自生命底层呼喊安详、平和、超然,企求远离战乱,远离刀光剑影的念想不同,唐代是一个底气充沛的时代。第96窟大佛是这种时代精神最为瑰丽的宣泄。这是莫高窟最高的一座洞窟,也是莫高窟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扛鼎之作。洞窟外附岩而建的“九层楼”高33米,与崖顶等高,挺拔巍峨;洞窟内弥勒佛坐像,高35.6米,石胎泥塑彩绘,顶天立地,气冲霄汉。仰视这尊大气沛然的大佛,仿佛是面对咆哮的黄河,奔突的长城,澎湃的瀚海,让人血脉贲张,心襟飞动……
这是来自雪域高原的“溪水”。剽悍的吐蕃族策马扬鞭而来,在画窟中挥洒出他们那离天最近的空灵淳朴,体面地涂抹出青藏高原神秘的红与浑厚的绿。
黄河边上的“溪水”也加入了大合唱。那个以贺兰山为神灵,男儿一律削为秃发,裹羊皮斗篷,以敌血抹额的西夏党项族,居然用浮塑团龙莲花井心、菩提宝盖、卷草纹、项光、 回纹、团花、垂幔、璎珞、山花蕉叶帐顶,将沙砾岩壁搅动得五光十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蒙古人的铁蹄下他们惨遭灭门灭族,只在贺兰山下的残阳中留下几堆黄土。然而,在莫高窟,他们不死,他们还要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栩栩如生地活在无数人的惊诧与心跳中。
一代天骄的草原民族登场亮相。马背上雄姿英发、弓刀滴血的他们,竟然能够在描绘“千手千眼观音像”时,使出姿态万千、变化无穷的线描,时而迂回婉转,时而酣畅淋漓,或如春蚕吐丝,或若行云流水……
夹在南北朝与大唐之间的隋朝仅仅存活30来年,在中国漫长的古代史上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然而,它也把自己掌控的岁月中很多生活景象通过色彩与线条搬到了崖壁上。比如角抵、射箭、牛车、骑队、饮驼、取水、舟渡、修塔、捕鱼、耕作……虽然短,但那个朝代的生命同样要表达对美的追求与渴望,确立自己在天地间的尊严。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莫高窟在大漠风沙中吹响了美的集结号——汉人、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蒙古人,有别于中土语言肤色的伊朗人、印度人,甚至希腊人,南北朝、隋朝、唐朝、五代诸朝、宋朝、元朝,还有不同的地域、河流、季节、风俗都争先恐后赶集一样向这里奔过来,各显神通,各展风采,奏一段人间绝响,唱一曲天荒地老,描一幅水远山高……
三
从一个洞窟走向另一个洞窟,从一个场景走向另一个场景,从一个王朝走向另一个王朝,从一个民族走向另一个民族,我看到许多人在走,许多风格在走,许多美的创意在走。哦,是莫高窟的每一个画窟在走,是整个三危山在走,是长长的十多个世纪在走,从昨天走向今天……
这一切如潮水簇拥着我走,簇拥着我继续梦游,簇拥着我频频发呆——
我在130号洞窟大佛面前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位于地下的大佛,开凿于盛唐,佛依崖而坐,高度26米,但佛头却长达7米。这是一种神出鬼没的创意构思,你只能想象那绝对是得了天人的指点:佛像明显不符人体比例,但却巧妙地解决了自下而上仰望佛像的视觉差,让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庄严、慈祥的弥勒佛面容,有如浪荡天涯的游子投入母亲怀抱,享受天伦的呵护。不过,我的惊奇不止于此。让我发呆的是那石破天惊的手!大佛右手是宋朝补建的,生硬难看。但左手却铁定的唐朝风韵,硕大的泥塑手指没有一丝砥砺粗糙,居然如行云流水一样柔弱无骨,圆润逼真,活色生香。那柔弱无骨的五根手指,似乎发出泉水叮咚一样的水声,宛然有雪域高原那离天最近的圣水从手指尖流淌出来,将我淹没沉溺在无边的柔情漫水中——哦,那是唐诗的平仄,是宋词的音节;是李白的风流,是李商隐的深挚;是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是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是《红楼梦》“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是徐志摩轻盈空灵飘逸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是这样认定的,中国后来诗意国度中许多优美的意象,都可以在佛法无边的这五根柔弱无骨的手指吐绽的“莲花”中,找到她们情窦初开的芬芳。其实据考证,与唐诗并肩挺立于中国诗歌史上的词,就是发源于敦煌曲。比如《南乡子》《 捣练子》《 春晓曲 》《阳关曲》《采莲子》《 浪淘沙》《天净沙》……玄想至此,不知怎么,我眼前竟然浮现出苏轼描述后蜀国君孟昶与花蕊夫人夏夜牵手纳凉的情景——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
梦游的高潮是投入飞天柔情蜜意的怀抱。
飞天当然是莫高窟最震撼人,最应该走入聚光灯下的明星。
我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反弹琵琶”飞天。一看到她,我的眼睛、我的心就被抓了出来。呵,她天衣曳风、轻移莲步向我走来,我冲动地想扑上前,将她软玉温香抱满怀,然后与她翩翩共舞。真的,我听到了来自天庭妙曼殊华的仙乐,我嗅到了她半裸的妩媚玉体散发的芳香,我抚到了她手中琵琶的空灵玉润,我沉醉在她游龙惊凤,摇曳生姿的裙裾飘飞中,我腾云驾雾在她凌波微步,勾魂摄魄的舞姿中,我想成为她粉嫩温婉颈项上的玉佩,活色生香手臂上的金钏,随着她的飞动叮当作响……突然,她一举足,一顿地,一个出胯,犹如彩凤亮翅,使出了惊为天人的“反弹琵琶”绝技,刹那间,天国为之惊羡,时间不再流逝,我的思绪溃不成军,被定格为壁画前的一双呆若木鸡又飘飘欲仙的眼睛!
哦,善解人意的飞天,你没有让我在许多夜晚的想白想,没有让我在许多日子的盼白盼!
在莫高窟,所有壁画上的飞天都不会让人失望。她们身上飞舞的线条,是整个莫高窟的血脉和灵魂。那应该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生动的艺术线条。准确地说,那不是线条,而是月光下沙漠温柔起伏的曲线,是天空中云彩流动的韵律,是江南水波荡漾的涟漪,是少妇绮梦中嘴唇的笑靥——这些线条一唱三叹地冲破有限壁画洞穴的桎梏,翩若惊鸿,随风舒卷,势若流星,空灵飘逸,在云彩间飞,在天国飞……这样的线条,前赴后继,薪火传承,从一代代画师们的血管中喧嚣奔腾而出,雨后春笋般飞翔了1000多年,成就为敦煌492个洞窟中可排成长达25公里的绘画、彩塑画廊。可以说,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度的任何一种艺术的线条能够这样如痴如醉、如泣如诉、你追我赶、忠贞不渝地飞1000多年,从前秦开始几乎翱翔了大半个中国古代史。
这样的线条是超越时空的生命浪漫舞蹈。千年之后,张大千手捧这些线条,潇洒走四方;2008年,中国以这样的线条描绘北京奥运会会徽,惊艳四海;奥运开幕式效法这样线条的舞蹈,倾倒五洲!
真正的艺术,是生命的山呼海啸,灵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掏心掏肺,心性的天马行空,血液的异想天开。她一旦降生,就如同巍峨瑰丽的冰川,注定要不绝如缕地“飞”出新的江、新的河、新的草地、新的森林……
四
凿岩成玉,点沙化金,飞天破壁——普度众生的佛成就了敦煌,成就了集建筑、雕塑、壁画于一体的立体艺术宝窟莫高窟。
莫高窟神话的诞生,来自于一个叫乐樽的和尚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瞥。公元366年,他云游来到敦煌月牙泉畔的鸣沙山,已是傍晚时分,正在沙峰上四顾寻找栖宿地的他,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如有千佛跃动,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激动万分的乐樽,似乎听到了来自天庭的妙语香音点化,在一种神迷状态中,他庄重地向天地下跪,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
这就是莫高窟艺术长河的第一滴水。从此,我佛就入主了三危山的沙砾岩壁。如果没有佛光临照,敦煌死定了只是沙洲,无法“敦者,大也;煌者,盛也”。三危山也只是茫茫戈壁沙漠中不起眼的沙砾岩峭壁。如果从飞机上看,它甚至就只是莽莽大漠中可有可无的一段粗粝的轮廓而已,只能在大泉河谷中悄无声息地自生自灭。
面对莫高窟中的佛教故事、佛教史迹、经变、神怪等画面,我当然心生向佛。然而,引发我心灵赞叹的,却是历朝历代那些画师们的“反弹琵琶”——他们在绘佛,但他们的艺术生命早就跳出了那些关于佛教故事、佛教史迹、经变的界限,飞翔在浩瀚无边的艺术星空——
从南北朝到隋唐,是一个大流动、大开放的时代。从中原到西域,从西域到中原,许多人在骆驼上,在马上行色匆匆,奔走丝绸之路。敦煌是河西走廊连接西域的桥头堡,又是丝绸之路上进入新疆的咽喉要道。东来西往,进东入西,敦煌都是茫茫行旅丝绸之路中的“驿站”。 旅栖暂寄敦煌的各色人中,必有一些人是诗人、音乐家、画家、舞蹈家。行旅匆匆,已是夜色降临,茫茫戈壁沙漠中,他们把白昼的重负暂时扔在了沙堆上,围绕在篝火旁饮酒高歌。参与狂欢的,应该也有那些苦了累了整日的画师们。这是“南腔北调”的聚会,是酒的放荡,是歌的酣畅,是乐的淋漓,是舞的疯狂。诗人、音乐家、画家、商人醉了,画师们也醉了——在胡琴、琵琶声中酩酊大醉,更是在那些西域胡姬惊为天仙、性感率真的舞蹈中烂醉如泥。然后,画师们在大泉河畔,在戈壁滩上很多日子的梦中,都是胡琴、琵琶的余音绕梁,都是西域胡姬勾魂摄魄的眼睛、胸脯、手臂、裙裾、舞姿……我敢大胆肯定,篝火旁的“不知今夕何夕”与梦中的“心猿意马”,自然会被他们日后如痴如醉、如泣如诉地倾泻到笔端。
月牙泉应该是那些来自中原的画师们必去之处。在许多夏天和秋天有月的夜晚,那些辛劳一天的画师们伫立泉边,借月借泉相思相念洛阳的牡丹,自己的家园、亲人。而泉与月也尽了自己的心性,呵护这些远离故土的灵魂,滋润他们的梦,浇湿他们被白昼的戈壁与烈日灼烤的皮肤、眼睛。他们当然要感恩月牙泉的一汪灵性,他们当然要惊讶月牙泉的一汪清纯。我甚至觉得,飞天的灵俏,就是来自于画师们对月牙泉边的感恩与惊讶。
大唐是一个恢宏壮丽的时代,是一个诗歌、音乐、舞蹈名家灿若星辰的时代。大唐飞动的气韵当然要在那些来自长安,来自洛阳,来自长江的画师们血液中奔流。面对荒漠,他们心中涌动出的是自己生活的城市和时代的风景,澎湃在他们胸臆间的是饮马长城、枪挑星月、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他们责无旁贷地要神圣诠释那个时代。在黑暗的洞窟中,他们双目如电,灵魂发光,肺腑澄澈,可着劲地大刀阔斧,异想天开,神思飞越。以身为画,以情为画,以心为画,以血为画,以命为画。如此之画,凌驾天地,凌驾时空。岂曰无名,他们就是轰动边塞,轰动大唐,轰动中国诗史的李白、岑参、王之涣、王昌龄……
这一切才是真正提拔莫高窟、玉成敦煌、点化大漠的魂魄!正是这样一些呕心沥血的艺术精灵,将莽莽黄沙中的上千洞窟,冶炼成上千光焰四射的星斗。远离大海,置身广袤陆地沙洲的敦煌,曾被美国地理学家亨廷顿称为亚洲的心脏。现在因为那些画师们冶炼出的光焰四射的星斗,敦煌莫高窟就成了中国艺术的心脏,成了“东方的罗浮宫”,成了艺术朝圣者心中顶礼膜拜的“布达拉宫”,成了中国文化中的神话《山海经》,成了中国乃至人类艺术的代名词。
可惜,这一切都在明朝终止。明朝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应该千刀万剐的朝代,它在嘉峪关修筑了长城——可耻的明长城,无耻的明长城,龌龊的明长城,分明是鬼头刀,一刀将敦煌血淋淋地从中华的身上砍下来,然后又将它丢弃在荒漠中。我原来只是恨朱元璋的儿孙们大多是绣花枕头,不务正业;只恨明朝以飞扬跋扈的宦官把持朝政,鱼肉苍生;只恨明朝用无孔不入的特务捕杀天下精英,草菅人命;只恨明朝拿文字狱将中国文化送上绞刑架,侮辱斯文。现在我还要加上一条,它斩断了中华民族的艺术血脉,它砍断了飞天的翅膀。
明以降,中国无画。那些道观,那些庙宇中全是乌烟瘴气的颜色,腐败僵死的线条。那些“八大山人”,那些郑板桥们,浑身上下是士大夫的酸臭,至多是玩弄技巧的自视清高。他们根本不懂艺术的真谛是生命的山呼海啸,灵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荡气回肠,心性的天马行空,血液的异想天开——借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不会描绘飞天的千娇百媚、性感浪漫;挖空他们的心思,他们也拿不出“反弹琵琶”的奇思妙想;当然,你更不要奢望在他们的画中找到可亲可爱的人间烟火,淳朴天真的生命气象,自由奔放的人性舞蹈……
也许吧,人类历史之所以魅力无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它让人喟叹、伤感、痛惜、揪心。就在我们的飞天漫天飞舞的年代,整个欧洲几乎都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徘徊。然而,当我们的飞天被封存在荒野穷风恶沙中时,欧洲却迎来了文艺复兴的瑰丽曙光,春潮澎湃地画出了达·芬奇“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米开朗基罗“大卫人体美的张扬”、拉斐尔“女园丁清新的美丽”,并由此扩张为个体生命、自由思想、文学艺术、自然人文的万紫千红。
俱往矣,敦煌、莫高窟、飞天,已经在长江黄河流域失传。如今,我们还可以拿出来和西方说长道短的,只有飞天,也只是飞天!而在现实中,我们也许只有在雪域高原的湖水边,********的大草原上,天山南北的葡萄架下,还能依稀看到彩云一样的裙裾翻飞,听到淳朴清灵的曼妙歌声,感受散发着青草牛羊腥味的琴弦上发出的天籁之音,延续飞天的传奇……
其实,我后来很后悔的。我当时不该有这样的一通联想,它让我想得很失落,也很受伤,心生荒凉。在这样的情绪支配下,在离开莫高窟时,虽然是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我却觉得周身冷得痉挛。回望莫高窟,仅仅过了几分钟的车程,它又重新被漠漠黄沙迫压,再成茫茫大漠中一段砾岩峭壁,一抹沧桑轮廓。而岩壁下的大泉河,已不知于何时干涸,不堪入目地裸露出一摊丑陋的乱石、沙团以及水迹涂抹过的浊黑坑洼……
哦,曾经的大泉河,可是清波荡漾的哟,倒映着河边的白杨、垂柳、沙枣、芦苇,倒映着蓝天、白云、星月……我的飞天们,应和着莫高窟中凿壁传来的曼妙华音,翩若惊鸿,随风舒卷,如梦如幻飞向彩云,飞向太阳,飞向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