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鸣沙山——月牙泉
敦煌的鸣沙山身处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站在烈日下仰望鸣沙山,你会感到这里的沙丘、沙梁、沙峰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如金黄的巨龙在天地间腾跃,雄壮磅礴,又潇洒自如,那气势在我心中引发的震撼,让我想到了在北中国高原大地上云从风生、气吞万里如虎的黄河;登上鸣沙山远眺,浩瀚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如同金色海洋,沙丘、沙梁、沙峰波涛起伏,汹涌澎湃,壮阔瑰丽,让我一下就在心中奔流出李白的豪迈诗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这样的沛然粗犷自然要冲激出一种狂放的炽热。我们到敦煌时正好是中午,吃了午饭后就迫不及待想去鸣沙山,没想接待我们的当地朋友一笑说:“先回房间好好休息,正午时分,是我们这里日照最强的时候,你们南方人根本招架不了这种暴晒,就连我们当地人也要避开这个时间外出。”所以直到下午4点以后,我们才去了鸣沙山和月牙泉。远远看去,沙峰上蒸腾着一团团白光,朋友说,那是沙漠在强烈的阳光下生出的烈焰。下车才走入景区,就有一股热浪劈头盖脸扑来,打得我下意识倒退几步;走入沙中时,试着赤脚进去,立时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烙了一样,吓得我只有老老实实把脚缩回来。再放眼一看,周围许多人都热得长伸舌头喘息——置身此时此地,你会赞同美国地理学家拉曼尔面对科罗拉荒漠的感慨:“在炎热和炙烤中,我们身边的一切都会消失,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一切也会消失,只有远方天际的云彩。”
风沙灼热,本就是沙漠的别名。鸣沙山是沙漠,当然不会例外。
不过,你也别误会,这里的沙丘、沙梁、沙峰所暴露的都是仗剑吟啸天地的血脉贲张,雄性肌肉块块暴绽的生猛。到了月牙泉边近距离细看沙漠与流沙,它却换了女儿样。虽然还放射出热流,但泉周边的沙山却细腻光滑如同质感诱人的绸缎,飘逸出无限韵致,沙丘的波纹线条流畅,纯净淌泻,时而萦回涡旋,时而清流婉转,沙浪如月下的海,轻波荡漾出涟漪,温柔婉转,会让人想到少妇丰满起伏的胸脯,温馨舒展的性感臂弯,叫你想跪下去,牵她,吻她……
就是这样的沙丘、沙梁、沙峰在鸣沙山南北两面自由自在蜿蜒舒展,居然巧夺天工地形成一个U形的壑谷,袒露出一片开阔地,一泓碧水形如弯月的月牙泉,就弯弯折折、扭扭曲曲、水波盈盈地在这开阔地中如花绽放,灿烂地开出她的清幽、她的甘洌、她的翡翠、她的澄清如镜。
如此一汪水面,放在我的家乡四川应该是极为寻常的,甚至还很稀松。比如那些遍布丘陵、高山的池塘、湖泊。然而,当我们在经过茫茫大漠,穿越莽莽黄沙后,在风沙灼热中与她相遇时,就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娴静好似花照水,婀娜犹如风拂柳,轻灵仿佛云出岫,翩若惊鸿,神光离合,让我们无法不为之心发颤,心惊撼。就像王菲在《传奇》中唱的那样:“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忘不了你的容颜……”
“有美一人,清扬宛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的,与月牙泉相遇一定是一种隔世离空的情缘。站在月牙泉,你会感受到这是清汪汪的一片蓝天飘落在人间,这是一位明眸皓齿的绝代佳人如梦而临:水波如同上弦新月,娇羞、神秘、诱人,水质如同哈萨克女子的眼睛,清澈、温柔、多情,水色仿佛一串沾满水珠青翠欲滴的葡萄,晶莹、圆润、甘洌……沉溺于她水的氤氲中,《诗经·硕人》中的诗句就如同月牙泉的泉水一样,从我心中潺潺流出,哦哟,“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在我的遐想中,一个女子来到泉水边,她头上的粉红丝巾,如同一片云霞飞舞,脸上荡漾着的纯真笑靥,如泉水在风中荡出的涟漪,清脆的欢叫声,如同江南初春林中的鸟叫,曳地的长裙,宛然是携了簇簇鲜花——她轻盈婀娜地在泉边蹲下,伸出温婉白皙的手,在泉中掬了一捧清波,那清波在阳光下闪烁出迷离的光波,仿佛有无数徐志摩轻灵飘逸的诗句从她手掌中水淋淋地飞出来。那一刻在我的幻觉中,月牙泉与她恍然一体,我分不清是泉水走上了岸边幻化成了她,还是她惊鸿一闪溶入了泉中。
上善若水,遗世独立的月牙泉水就是以这样超凡脱俗的纯洁美丽,富有江南韵致的清雅秀色,长袖善舞地将浩瀚的戈壁、肆虐的黄沙、难耐的炎热打入“冷宫”,撵到九霄云外。
然而,月牙泉生命的张力还不仅仅是水的柔情万种,优雅迷人。水火不相生,但她就要在“火”中俏生;沙与泉不相容,但她就要在沙边展容!她居然就以自己的柔情、心性和痴意,耳目一新地在肆虐的黄沙、难耐的炎热中创造生命的奇迹,别开生面地在泉边滋养出“江南”一般的风情:绕着泉边是亭亭的白杨、依依的垂柳、摇曳的沙枣、灵俏的芦苇、生动的罗布麻……让置身炎热与黄沙中的我们,必须心生出“空翠湿人衣”的清凉与畅快。
一面是灼热,一面是清凉;一面是火焰,一面是温柔;一面是粗犷,一面是柔弱;一面是仗剑吟啸天地的侠客,一面是柔情似水的红颜娇娃。“山以灵而故鸣,水以神而益秀”,在鸣沙山,水火就是这样亲爱相容,沙漠清泉就是这样相依相存。
特别让我惊奇的是这样一幕情景,那是下午6时许,离开鸣沙山时,我又留恋回望,隐隐退远的鸣沙山沙峰是那样璀璨,碧蓝的天庭下,太阳流光溢彩如瀑布一样倾泻到沙峰,又从沙峰上流泻下来,沙山如同是一条金色的毯子,铺展到月牙泉边,仿佛是要将月牙泉迎迓到天上,哦,也许那又应该是阳光要从天上水也似的流到月牙泉中……
夜色来临,我再次来到月牙泉边。此时人去声消,谷空沙静。月已上了天,天上一轮月,泉中月一轮。月华如水,流溢在沙丘上,月华如梦,飘忽在谷壑中。有风,月在泉中晃晃悠悠,水面荡漾出静谧空灵。泉水边白杨、垂柳、沙枣、芦苇、罗布麻蓬蓬松松倒映水面,塔楼幽幽灯火在湖面泛着一掬一掬如梦的波光。风趋大,从沙丘上、沙峰上拂来,沙在风中弹奏出清脆的声音,如袅袅的琴音。我恍然而悟,月牙泉“千古不涸”,在沙子堆里躺了几千年,虽然日日烈风摧沙,泉水却不会被流沙淹没,虽然身居戈壁,泉水却始终不浊的缘由:这水,是千古如斯的月光流入泉中,是夜夜如此的风中沙山琴声流入泉中……哦,鸣沙山原来是那样多情重义,白日里,它以血脉奔突的胸肌、雄性伟岸的臂膀为月牙泉遮挡了来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狂暴的风沙,抵挡了来自天上的烈日;入夜,它则以不绝如缕的风中“丝竹管弦”之音,柔情蜜意的痴心,地老天荒陪伴月牙泉,呵护月牙泉……
遇见你是我的缘
守望你是我的歌……
鸣沙山的丝竹管弦之音,必定是这样的旋律,也只能是这样的旋律。大西北的沙漠是太多了,塔克拉玛干沙漠是太大了。如果没有月牙泉天仙一样出现在鸣沙山的生命中,鸣沙山根本就只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一处怎么看也不起眼的小角落,浑身上下再找不出让人愿意看第二眼的鼻子眼睛。是月牙泉许以芳心,点化了它,提升了它,玉成了它,灵性了它。如果有一天月牙泉抽身而去,鸣沙山的人生也将同时落幕。也许,鸣沙山是听过那首泰国民歌的吧——
没有你与我共同仰望
天上的星辰有什么意义
没有你与我同行
地上的道路有什么意义
月牙泉就是鸣沙山活着的意义,活着的太阳。所以,鸣沙山愿意承受天上烈日的炙烤,也要护住月牙泉;在每个有月与无月的夜晚,全心全意守望它的月牙泉——以血来承受,以心来守护,以命运来守望!
“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不知是谁第一个来到月牙泉边,见了斯月,见了斯水,见了斯沙,也听了斯风。然而我却知晓,月牙泉与鸣沙山在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牵手朝夕,已经是千年万年,这样的绝配,这样的彼此以心以身相许的情缘,当然会在天地间抒写出可歌可泣、感天动地的传奇!
哦,月牙泉——天下沙漠第一泉。虽然她太过娇小,长不过200多米,宽不到40米,平均水深还不到4米。然而她却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无法抹去的娇羞妩媚的200多米,不能省略的温柔灵秀的40米,永远不会泯灭的勾魂摄魄的4米……这样一些表示长度单位的数字,会如天使的光芒一样,足以让那些有缘与她一晤的人,在心中梦中丈量许多的春去秋来!
美绝人寰,她当得起“天下第一”!
(后记):关于鸣沙山与月牙泉的“身世”
鸣沙山和月牙泉位于甘肃省河西走廊西端“丝绸之路”上的敦煌市。
鸣沙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小沙山,又名神沙山,晋代始称鸣沙山。它东起莫高窟崖顶,西止睡佛山下的党河水库,绵延40多公里,南北广布20多公里,最高处海拔1715米,面积约200平方公里。
鸣沙山并非自鸣,它的发声,一是静电作用,沙粒在人力或风力的推动下流泻,互相摩擦产生静电,发出声响;二是摩擦发声,天气炎热时,沙粒特别干燥,温度增高,稍有摩擦就可能发出爆裂声;三是共鸣效果,沙山群峰之间形成了壑谷,如同天然的共鸣箱,流沙下泻时发出的摩擦声会形成巨大的回响。
“一弯如月弦初上,半壁清波镜比明。风卷飞沙终不到,渊含止水正相生。”月牙泉本是党河的一段,因为党河改道,残留的河湾形成了一个单独的湖泊,就成了月牙泉。
月牙泉身处沙漠千年“雨不溢,旱不涸”的成因是,当风吹进鸣沙山壑谷,会形成特殊的气流,风起沙飞,在气流的作用下,风沙只能绕泉而过,而不会把沙吹入泉中,将泉掩埋;同时,党河地下潜流又源源不断补充到泉中,使泉水始终汪汪一碧。
当然,还有许多传说在解释这一天地的造化。
但是,这些我都不信。我只相信我感受到的——离开敦煌鸣沙山时,我满身都裹着她夕阳的余晖,如今,我还在她的光波里呼吸,唇齿留香……所以,我忠实于用自己的感受来解释:情缘造就一切!
愿这情缘长留天地间,长留你心他心我心间!
下:飞天的飞
一
茫茫大西北有一首诗,一幅画。
诗是南北朝民歌《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诗出来以后就成了我们的童谣。
画呢,是敦煌莫高窟壁画中天女散花的飞天。“飞天”破壁而出,就成了我们心中的稀世之梦。
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中许多人的童年,就是“吃”着这首诗和这幅画的“奶”长大的。这首诗和这幅画是我们心空中永恒的星月。
与《敕勒川》让我们联想到的蓝天、阴山、水草、牛羊、毡包的画面不同,敦煌让我们联想到的是大漠狂风、戈壁浩瀚、风烟灼热、黄沙莽莽、驼铃声声……
我这样的联想完全正确。
从敦煌城出发,驶出城郊,就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没有水没有草木,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空寂得仿佛空无一物,能够尽情表现的就只有铺天盖地的灼热太阳。置身这样的苍凉与空旷中,那些关于敦煌的前尘往事都在我的眼前得到栩栩如生的印证:河西走廊本来就是压迫在祁连山与戈壁中的一条狭长通道,处于河西走廊尽头的敦煌,原来叫沙洲卫,意思是沙漠中的城。事实上,它原本就是沙洲,南连祁连山,西接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东峙峰岩突兀的三危山,四周皆为沙漠戈壁所围。因为丝绸之路的开辟,人们依了大泉河水,种植树木,建了房屋,才有了绿洲。这才有敦煌的命名:“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大而盛者曰敦煌。”到了明朝,它就敦煌不起来了,这个没良心的帝国把它像后娘养的一样抛弃在嘉峪关外,打入荒蛮夷狄另册,由它在大漠狂风与莽莽黄沙中凄凉衰败几至湮灭……
车越往前,景色越是单调。当司机说莫高窟马上就要到了时,我根本不敢相信。前方莽莽黄沙的覆盖迫压中出现了一道沙砾岩峭壁,那就是三危山。三危山岩壁并不高大,更说不上伟岸,只相当于我们四川丘陵地带的一道小山丘,但我们那里是绿树绿草茵茵,而这砾岩峭壁寸草不生,布满了大大小小苍凉残破的洞穴,仿佛经历了刀光剑影的战乱洗劫后遗弃的废墟,百孔千疮,在空寂的太阳下,诉说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苍凉与叹息。
打死我也不相信,融汇了古中国、印度、希腊、中西亚文明的敦煌莫高窟飞天,会在这样苍凉与废弃的沙砾岩壁上飞出来——超凡脱俗的飞天怎么会蜗居在这样的岩洞中,让我如痴如醉的梦怎会在这样的漫漫黄沙中诞生?
二
苍凉单调、了无生趣的戈壁终于在一丛绿树前“刹车”,越过绿树,莫高窟真的到了。那些贮藏着梦的洞窟近距离地出现在我眼前,似乎一伸手就摸得到。
接下来,我像所有来到这里的每个人一样走进了沙砾岩壁中的莫高窟。因为洞窟外阳光特别强烈,刚入洞窟,眼睛还不适应,一片黑。然而稍稍停留之后,随着洞窟中灯光打开,我看到了生平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情景:无比绚丽的色彩与飘逸的线条春潮一样向眼睛涌来,从上到下,左左右右,一幅连着一幅的人像画仿佛要冲出岩壁,在我的头顶身边萦绕漫卷,整个人刹那间犹如坠入虚空,被那些色彩线条画面抬了起来,也在萦绕,也在漫卷……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无法不从心里发出慨叹。我先前的“打死我也不相信”,当然是看走了眼,我梦中飞天的千古绝唱真的就是从沙砾岩壁的洞窟“唱”出来的,而且,惊艳得让我无法呼吸!
我步履踉跄地往前走,一个个洞窟如神圣的殿堂在我眼前展现。那些洞窟好像每个都在流淌出溪水,是五彩斑斓的溪水,是莺歌燕舞的溪水,是绝色女子眉目传情一样的溪水,是如同九寨沟海子中那只应天上有的溪水。溪水流入我的四肢,流入我的血管,流入我的思维——我在溪水中梦游……
哦,这是南北朝的“溪水”。南北朝是一个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时代,我耳畔响彻无数生命在血泊中踯躅的呻吟与哀号,而眼前画窟中的塑像与壁画上描绘的佛国,却是蓝天、云彩、音乐、舞蹈、梦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