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赵凝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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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地铁香格里(1)

郁子从没去过云南,只是在地理杂志上看到过中甸香格里拉的照片。那个神奇的地方被她简称为香格里,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有天,郁子跟朋友开玩笑,发了封电子邮件,说地铁里面有一站,站名就叫“香格里”,她说你们没看见,是因为你们不相信。郁子坚信,地铁可以将她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

有一束光恰好照到郁子脸上,她用灵巧的手指把上面两行文字,慢吞吞地敲

到电脑屏幕上。郁子有胡思乱想和记点什么的习惯,但她不喜欢在网上和陌生人

聊天,她有时给朋友发邮件,有时是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每天给自己写上一两句话,然后存盘,有空的时候,就调出来看两眼。

郁子很奇怪自己中午也会去乘地铁。

她以前一向讨厌乘地铁的,因为看到它就会想到早起和上班。她每天早上乘地铁上班,高峰时间,人挨着人,就跟煮饺子似的。她很羡慕那些不用上班人,那些可以一觉

睡到中午12点的人,她的朋友晴天雪雪就是所谓自由职业者,她的工作是在家里

做些美术设计,钱挣得多,又从来不用早起挤地铁上班,真让郁子羡慕死了。郁子觉得,能像晴天雪雪那样活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就在郁子写完地铁香格里那段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美丽的自由人晴天雪

雪的打来的电话,她说:“郁子,你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在电脑前发呆,发邮件玩。”

“那么,中午一起转转?”

“罢了,” 郁子没好气地说:“你小姐可倒好,又是刚起床吧?躺在床上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一起吃东西,你那位又不在北京了,对吧?他一出国你就想起我来了。”

晴天雪雪躺在床上,手里拿着电话,望着天花板吃吃地笑。

晴天雪雪的男友经常到国外去出差,一走就是一个月或者半年,雪雪在家上班,又没有同事,只好打电话给郁子,她常说有一个星期没见到真人了,一直在网上,或者在电脑上做设计,一边喝咖啡一边摆弄键盘和鼠标,这就是晴天雪雪生活的全部。

晴天雪雪不用挤地铁上班,这一点令人羡慕,可她男朋友总是不在身边,这又让郁子有了一些优越感,郁子的先生田云飞在市政府工作,是个每天按时上下班的“好好先生”。郁子的父母经常吵架,郁子当时找男朋友,只想找个安静内向些的,郁子不想再重复父母的悲剧,她当时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要安静要和睦。

田云飞就很安静。

母亲坚决反对郁子和田云飞结婚。

郁子的母亲是个个性极强的人,任何事只要到了她那儿,都会变得别扭和繁琐,她有一种天生亏损心理,生活中处处感到自己吃了大亏,独生女儿24岁就提出要跟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公务员结婚,她自然觉得吃亏。

“我最恨女孩子年纪轻轻就要跟男人结婚,”母亲说,“你就那么熬不住了呀。

母亲总是把话说得很难听,即使对亲生女儿说话,她也会使尽刻薄难听的字眼儿,似乎只有把话说成那样,才称心、才过瘾。

郁子觉得委屈,一心只想尽快逃离那个被刻薄语言充斥的家。她匆匆忙忙结了婚,搬到田云飞单位分的房子里去住。

要是没有那天中午晴天雪雪的那通电话,要是郁子没在中午去乘地铁,郁子的生活轨迹可能会一直顺利地走下去,维持和田云飞安静平和的日子。但是,事情就在那个中午发生了变化。

林凯西是《城市与女人》杂志社的编辑部主任,那天他正在离办公大厦最近的一个地铁口进行读者意见调查,从地铁底下一级一级走上来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或许是从暗处到亮处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特别白。地铁口风大,吹得她一头长发如狂舞般旋转起来。

女人微眯着眼,可能是刚从地下走到地上,眼睛无法承受强烈阳光的缘故。风很大,她用小手指勾一下耳后的头发。

林凯西忽然变得有些结巴:“对、对不起,我们在做读者调查,能麻烦你填张调查表吗?”

郁子接过那张薄薄的调查表,看了一眼。

林凯西说:“用不着马上填,你填好后寄过来就可以了。另外我们还附赠一本杂志,谢谢。”郁子接过那本红色封面的漂亮杂志,奇怪的是,那东西拿在手里居然沉甸甸的。

郁子把那本杂志放进提包,下午一忙起来就把调查表的事给忘了。公司人手紧张,两个人的工作需要一个人来完成,晴天雪雪经常把郁子说成是工作机器,郁子说自己可能天生就是劳碌命。晴天雪雪总是一手拿着咖啡,一手拿着电话,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电话,郁子却一看见电话就头疼,这都是上班时间电话过多造成的。

晚上,郁子忽然想起包里那本杂志来,洗完澡,她躺在床上翻看那本杂志,这是她一天中最温馨的片刻时光,工作都做完了,餐桌也收拾完了,音响里传来五百的新歌《梦的河流》,“在梦的河流,你遇见了我,我想你不需要寻找什么----”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很符合郁子夜晚的情绪,丈夫正在浴室里冲淋浴,传来轻微的、沙沙的水响。

卧室里的灯光很柔和,田云飞很重注卧室的情调,当初装修房子,他下功夫最多的就是卧室。当时他在灯光迷离的灯具城看中了两个壁灯,兴致勃地买回家,回来后往卧室的墙上一安,效果却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好,又拆下来,骑着自行车在大风中走了两小时,费了许多口舌与厂家交涉,要求退贷。

郁子看着他忙碌,看他手里拿着螺丝刀在墙上费力地拧着,大冬天额头上渗出汗来,就想劝他算了,不要搞了,不就两个灯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范得着费那么大劲儿吗。

可当时田云飞的表情将她震住了:他紧锁着眉头,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睛里泛着明显的血丝,就好像他再一用力,眼珠子里就将迸出血来。通过这件事,郁子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一但固执起来,是十匹马也拉不回的。

----看什么呢?

----一本杂志。

----今天过得如何?

----还可以吧。

----对了,你妈今天来电话,说你们家来了亲戚,让咱们回去一趟。你妈说你关机了?

----噢,中午和雪雪出去逛街,手机没电了。

----雪雪男友回来了没?

----没吧,要不她怎么有空约我。

郁子与丈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她打了一个哈欠,就在这时,看到一行地地址,她发现那个叫林凯西的人其实和她同在一个写字楼里。灯光暗下来,郁子脑子里那行地址,很快被别的什么淹没,田云飞刚刚冲过淋浴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到她脸上来。

电话铃响。

一二三四五六七......很固执地一直响到第十一下,郁子在黑暗中听到母亲的声音.

郁子的表妹来北京旅游结婚,郁子的母亲打电话让郁子回家一趟。郁子没想到母亲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她和丈夫正酝酿情绪,母亲的电话把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情绪给弄没了。

中午,郁子给杂志社的林凯西打了一通电话,说表填好了,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在同一个写字楼里。

“你们在杂志社在6楼,我们在24楼,没想到那么巧吧?”郁子说,“你叫实习生过来取一下吧,我就不给你寄了。”

“地铁列车开过来了----”她望着电脑上的那行字,那是几天前敲上去的,那天阳光很好,房间里一片明亮,郁子想不起自己当时怎么会想到命运啊、奇遇啊之类的字眼。就在这时,林凯西晃晃地走进郁子的视野。

----是你啊?

----是我。

----中午不午休?

----没那习惯。你呢?

----我也从来不睡午觉,中午就在电脑上随心所欲敲点东西,算是日记吧。

----日记啊?写在这上面小心别人偷看啊。

----偷看就偷看呗,反正我也没什么秘密。

----是吧?

林凯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他拿起郁子填好的那张表,很仔细地盯着看。郁子忽然想到,如果那天中午她不去乘地铁,就不会遇到眼前这个男人,“车门就像命运的分水岭,挤进这道门的,命运便沿着某种轨道向前滑行,如果恰好被那道车门拦在外面,命运便朝着另一轨迹滑行而去。”郁子觉得,跟田云飞在一起的,是挤进地铁车门的那个郁子,而另一个郁子还站在车门外,由于迟了一步,她没能赶上那班地铁。

站台上空无一人,另一个郁子遇见了林凯西。

“我真奇怪,那天中午会去乘地铁。”郁子的表情好像在做梦。

林凯西问:“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

父亲兴致颇高地做了一桌菜,正一样样往往餐桌上搬。新娘子表妹和表妹夫看上去就像连体婴儿一般,手拉手一块走到这儿,又一块走到哪儿。郁子从没见过这个来北京旅行结婚的表妹,只打了一个招乎,就不想再和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