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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行为艺术(2)

一黛已经有几天没到学校去上课了,也不知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前些日子因为大洋马玛丽的事,一黛和阿芒之间闹得有些不愉快。阿芒最近忙于一次行为剧的演出,我在剧中扮演一个木头人,那种杂乱无章的感觉让人心烦意乱。明年就要毕业了,我开始四处找工作。

蓝乔总在我耳边絮叨关于写诗的事。他追杨荔不顺利,心情一直不好,就想拚命写诗发泄一下。杨荔正和白屋老板打得火热,没用的人她才懒得搭理呢。

行为剧的排练场地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旧仓库里。我演木头人,我要做的就是冷眼观看。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火车的声音就很响,那些用白布裹身的戏中人纷纷跳了出来。

男人女人大人孩子还有一些老人,他们全是一些怪人。他们用白布紧裹住身体,一跳一跳走到台上来。他们的举止板滞僵硬,看上去简直像一些活动的僵尸。

方可危也喜欢用白布裹住我的身体,然后把它们一点点地撕碎,和戏里的性景一模一样。他喜欢把颜料涂抹在我的皮肤上,边涂边俯下身来吻它们,他感觉那样做很剌激。他脸上印着不规则的油彩,时儿像血,时儿像炭。我总是像这样一整天一整和他泡在一起,什么也不干。也根本不想什么爱与不爱,只是感受那么一种状态。

回到我的报纸屋的时候,已是夜里一点了。只有杨荔一个人在家,她正坐在灯下数着一叠棉软的旧钞票。灯光是从正面打到她脸上的,这就使得她的脸忽然之间失去了立体的感觉,变成了一个平面的小纸人。她把那叠钱数好放进一只鞋盒里,然后把鞋盒锁进本箱。

我们关灯上床之后,一黛被人用小车送回来,耀眼的白车灯一直射进我的蚊帐,我发现蚊帐里有许多蚊子在飞。

一黛在黑暗里轻轻哼着一支美国歌,节奏是欢快跳跃的。我听杨荔说一黛就快成为美国人了。

一黛提出退学申请。她说她和基米快结婚了。说这话的时候一黛正把她的一些东西转送给我,一会儿是一串好看的玻璃珠子,一会儿是一对木质 环。最后她干脆扔给我一箱衣服说,你找好的拿吧。

杨荔讨好地问,可以送给我一些吗?

一黛平时不理杨荔,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倒觉舒服许多。

随便挑随便捡,你们别客气。她点着一支烟,冷眼看杨荔挑衣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仿佛一只大象在低头俯视那些忙忙碌碌的蚂蚁似的。

早上是白庄最寂寞的时光。太阳光准时洒在街中央那条土路上,细沙土被晒得升腾起来,细细地好像烟雾似地悬浮在空气中,让人感到迷惑和不安。我扎一根独辫走在街上,耳朵嗡嗡作响,总好像有火车碾过的声音。街上没人,只有一条狗百无聊赖地趴着,整条街道好像沸腾过后的沉淀物似的。

一黛说,这一切真像做梦似的,几年前我拚命考上大学,现在倒要退学了。我和一黛并肩走着,前面的路变幻莫测,我们仿佛一辈子都要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一黛忽然说,杨荔太不聪明,靠唱歌能挣多少钱? 不如趁年轻找个可靠的人算了 。

我说,我看那个诗人就很不错。一黛说,他不行,要嫁就得嫁老外。

我们终于在叉路口分手,我眼看一黛的长发一点点地变小变短,最后变成土坡顶端芝麻大的一个小黑点儿。

阿芒想成名成家的欲望像汽球一样膨胀起来。他办画展,在PARTY 上表演行为剧,和法国画商的女儿谈恋爱,阿芒在短时间内就成为白庄的头面人物,所有大报小所记者来到白庄都要找他采访。阿芒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娱乐版上,大号黑体字往往这样写道:

画家阿芒又出新招。

我们在饭店那场行为剧也大获成功。行为剧是行为艺术的廷伸,它是画和戏相结合的一个怪胎,怪诞得可以。我在人们的喊叫、逃脱和嬉闹中扮演一个静静的木头人,潮涨潮落,我身边浮动着的是一些带有象征意义的色块,他们被各种颜色的粗布紧紧包裹着,脸上的表情显得扑塑迷离让人难以琢磨。他们象蛇褪皮一样一层层剥离着身上的伪装,空中传来的声音有锯子锯木头的声音、火车的声音、动物的

声音和百货大楼录下的嘈杂人声。我在嘈杂声中被轻轻托起,成为一片没有灵魂的羽毛。

从热闹的灯光中走出来,我竟意外地在饭店大堂遇到独自一人喝着咖啡的一黛。

“你不是去美国了吗,一黛?”

我还没有卸妆,表情一定也象个木头人。大堂那种柔和的灯光让我很不适应,象是被人从喧闹的大街上一下子抛到了一间真空的屋子里,连眼前的老朋友也变成了一个怪怪看着你的人。

“美国人?什么美国人?我现在的男朋友是日本人。”

一黛给我看她的钱袋,那只蛇皮袋子里装有六种外币。

“杨荔怎么样?和那个开饭馆的结婚了吧?”

一黛用一种不屑的口气问。

“他们分手了。她现在是和她的经纪人......”

“男人是女人的天梯。杨荔这点还算聪明。对了忘了告诉你,老合还在到处找你,我没告诉他你的住处。”

可危出来将我拽走,我隔着玻璃门还在不断回头。我想象不出一会儿阿芒走出来和一黛相遇时的情形,事后我听阿芒说,一黛是哭了一场的。

那夜我把门闩得很紧,老合的影子一再出现。那双暗褐色的肿泡眼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让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毛孔的蠕动。老合是有家室的人,妻子在深圳。老合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那种混合着父爱的****是何等地让人难以琢磨,又何等地让人难堪。那种羞辱和自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得到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对老合的心情是厌恶和依赖交织在一起,我无法说清这种情感。我住到白庄来,是想彻

底摆脱老合,摆脱那种不正常的生活。但和可为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竟然也会想起老合。

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杨荔呶呶嘴对我说:“有个男的来过了,是个戴眼镜的。”

我床上放着花花绿绿的纸盒,那些都很像阔绰的老合。他还记得我的生日,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把蛋糕分给杨荔和蓝乔,蓝乔不写诗的时候总是泡在我们屋里的。他说能给她灵感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窗外那两条铁轨,二是杨荔。杨荔对他爱搭不理的,她当着蓝乔的面她能跟别的男的接吻接出声来。蓝乔不动声色,就只是闷着。

我到方可危屋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屋里有点暗。有丰满的裸体模特儿正在穿衣服,我看了眼方可危纸上的素描,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方可危默不做声,埋头做画。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之后,方可危开始用颜料涂在我皮肤上,然后吻我的腿。他抱我的时候,我身上象被挤出水来,红水绿水汨汨外流。可危象口渴似地吸吮着那些汁液,他的舌尖婉转得像一只鹦鹉。他爱女人的身体胜过爱一切,一想到前途渺茫就越要寻欢作乐。做爱过后是说不出的颓然、慵懒和沮丧,更深一层地陷入到一种悲哀中去,感觉四壁空空唯有凉风穿心而过。

我在他那里呆了三天三夜,所有的黑影都在拚命动作着,我厌倦极了。

这天夜里,我从方可危那里逃了出来,身上穿的是一件男式格子衬衫。我独自一人在细沙路上轻盈地奔跑着,地球好像忽然之间失去引力,房屋和树木都浮起来,时钟在倒转,我的报纸屋里坐着一个男人,他是写诗的蓝乔。杨荔走了,他说,她走了。他塞给我一卷诗,一笑,就不见了。

后窗口冒出个人头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去找她了。他说。

火车的声音使我整夜无法入睡,它好像每一下都碾在我的心脏上。 第二天就传来蓝乔卧轨自杀的消息。火车的第一个铁轮正正地从他脖子上压过去, 钢轨和铁轮发出剌耳的磨声。

杨荔上了电视,一双媚眼笑得更迷人了。

墙有一首小诗,是蓝乔写给杨荔的。每有火车经过,那张纸片就被掀得一动一动的,好像活人的手在那儿翻。我想把蓝乔留下的那卷诗稿交给杨荔,可现在杨荔是红歌星了,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

听说白庄不久就要被拆掉了,我仿佛听到轰然开过的推土机的声音。一切都在毁灭中,被白布紧紧裹住的男人女人正在拚命撕扯着,挣扎着。尘土飞扬,钢轨闪着令人琢磨不定的蓝光。

就在人们纷纷传说白庄拆迁的那几天,白屋忽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光冲天,我们都见噼噼啪啪桌椅燃烧的声音,唯独不见白屋老板。

有人说这把火是歌星杨荔派人来放的。杨荔曾和张卫同居过,杨荔唱红之后张卫到处跟人说“一开始她还不如一顿钱呢”,这话传到杨荔耳朵里,杨荔没法不了气。杨荔现在势力大了,身价也高,绝不允许什么人在背后破坏她的名誉,杨荔曾扬言要铲平白庄,可白一直都是好好的,只不过烧了一家小酒馆。

那年夏天,我毕业分配到旅行社工作。单位没房子,我只好仍住在白庄。白庄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老面孔应变成新面孔,新面孔又变成更新的面孔,过去那些人:阿芒、方可危、张卫统统不见了。只有蓝乔留下了年后那两条闪着蓝光的铁轨一直延伸到蓝天下很远的地方。我窗户底下开着一种小野花,过去他们叫“丁点儿”。

已经没有朋友了,我的工作杂乱无章。

我时常能在宾馆饭店的大堂遇见一黛,我身后往往是跟着一个旅游团,而一黛总是单身一人。她看上去似乎在等什么人。听说她换男友就象换袜子,一天一个或者俩,而且清一色的外国人。她说她现在想过安定生活了,可是很难。

杨荔现在在电视上露面的机会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杨荔那张小狐狸脸帮了她的忙,她在电视上显得比平常漂亮。她主演的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正在播放着,街上到处都有人在议论着杨荔杨荔的。

大型推土机终于开进白庄。我从屋里捡出那首小诗──蓝乔写给杨荔的,其它东西都让它随过去碾碎好了。

尘土扬起很高,连火车的声音都被压下去了。眼看那些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屋一面墙一面墙地瘫软下去,酥软得象一块块饼干。

我伫立在阳光下,身连立着一只猫。

“这里拆掉盖什么?”

“杨荔山庄。这片地她的公司买下来了。”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错觉。一张纸片被抛到空中,随风飘得很远。尘土飞扬,飞扬的尘土中有我们曾经的梦想。

CALL机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进了收容所,阿柔你能来看我吗?”我想了很久,想不出我的朋友有谁能跟这种地方发生联系。

眼前一片废墟。